青泽没有骗他,如此安稳过去了七日,七窍岛上忽地发出一阵细微的震动。张衍睁眼看去,西南方一柱灵光冲天而起,直贯云霄,与皎皎满月相互辉映。
他站起身来,只觉得随着这第八处穴口的开启,岛上余下七个洞口都显得对称起来。青泽来到他的身边,仍是那温和得一成不变的口吻:“就是那处。我那时也是极为偶然,才赶上这入口洞开的时候。”
“青泽道友当真有福缘,那么多的偶然,都被你撞上了。”张衍淡淡道,御起遁光,与他一并往那处赶去。
青泽笑了笑,并不多言,先行一步入得那光柱之中。张衍抿了抿唇,随之跟上。
视野有一瞬间的昏花,仿佛千万种颜色在眼前绽开,最后沉淀出漫天苍白,好似飞雪一般。
在这片风雪的尽头,他目睹到了一个青衣凋零的身影。
“大……”
“张道友。”一声平稳的呼唤将他从失神中唤回。
张衍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这张带笑的脸,如果不是因为那句称呼,他几乎要分辨不清此时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青泽,还是齐云天。四面的景致已全然变了――明明入得光柱时还是月上梢头的夜晚,此间却仍是晴空万里,云霞瑰丽。流水顺着山头一路汇入溪涧,陌生的洲陆上开着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颜色素雅,枝叶葳蕤,俨然是繁盛而秀美的姿态,全不见半点荒芜。
“张道友以为此地如何?”青泽见他打量此间,随即笑着发问。
“既已到了此地,何不以此地真面目相见?”张衍转头对上他的目光。
青泽的微笑在这样和煦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安然而无辜:“张道友何出此言?”
张衍也是弯了弯唇角,只是眼中殊无笑意:“你不会真的以为,披着他的皮囊,又装出一副无害的模样,我便真的相信你了吧。”
天地骤然一黑,凛冽的风刮得那一袭青衣招展,而青泽的笑容凝定不变。
“啪。”
手中的玉笔从中折断,累得下笔时险些就要一歪。齐云天将断笔弃掷到笔洗中,抬手按过眼前,直到那阵灰蒙淡去后,才低呼出一口气,重新低头审阅面前的文书。
盛景骤然凋零,唯余四面黑海滔天,一座料峭断崖兀立其中。
青泽立于崖边,与张衍安静相望,那一瞬间四方皆变,唯独他分毫未改。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你当然不会相信。”青泽心平气和地迎上直指自己眉心的剑光,目光里似下着一场三月的雨,凉薄却又暗含温存,分明笑着,却又透着哀意,“张道友,你相信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张衍一动不动,神色冷硬如同刀刻。
青泽轻声继续道:“你只相信你自己的所见所闻,只相信你自己的所思所想,你相信的,永远是自己认定的结论。”
张衍冷冷一笑:“你并非我所能相信之人,我为何要信你?”
“所相信之人,你是说,齐云天么?”青泽极缓慢地纠正,“不,你并不信他。你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相信’他而已。而这种念头,本身就是怀疑的一种。”
第383章
过分锐利的剑光刺破白皙的额头,留下一点朱红。血顺着鼻梁流下,像是一道破相的疤。
青泽的平静映衬着张衍一瞬间的咄咄逼人,连目光都不曾有半点变化,他以一种近乎无畏且从容的姿态注视着那道剑光,看着它飒然亮起,又克制在中途。
“说下去。”张衍声音冷沉。
青泽久久地看着他,最后轻叹一声,微微侧过脸,抬手以袖拭过脸上血痕:“你只相信自己,于是行着孤决的道途直到如今,战无敌手,或许再过千百年,也未必有人能得你这般成就。只是……这却恰也是煎熬的缘起。”
张衍看着那张像绝了齐云天的脸:“何为煎熬?”
“得不到,放不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青泽的笑意似有些模糊,整个人有种莫名的寡淡,“情热时,一点冰凉;心寒时,一点余温;欢喜时,犹有惊忧;决绝时,却又不舍。如此蹉跎无常,是为煎熬。”
他自始至终并没有离开张衍剑光所指的范围:“或许你不是不信任他,你只是发现,自己难以把控住他。他是你猜不透的变数,料不到的意外,于是你才会忍不住去想,那个人在算计一切的时候,是否也算计了你?于是那些曾经的深情变得锐利,险些就要斩断过往的纠缠。但偏偏,每每想要动手的时候又太温柔,因为你知道,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值得你为他蹉跎最好的年华,数百载的光阴。”
张衍望入那双眼睛,像是照了一面镜子。
“我有三个问题。”他仍是淡淡地发问。
青泽笑了笑,眉眼柔和地舒展开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衍把持剑光的手自始至终都极稳,嗓音却有些艰涩:“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你其实已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青泽反问。
“方才是你所言,我的盲目自信徒惹心神煎熬。既然如此,我自当一问。”张衍轻描淡写将话语挡了回去。
于是青泽的笑意似愈发温柔,以至于有种渺茫的朦胧:“我知道,你猜测过,我是你的心魔。”
张衍颔首:“不错,但你不是。所谓心魔,必得有心而出,随心所化。我虽知那人过往,却从不知他出身何地,俗世来历,不过偶听他提过三言两语,又如何会生出你这般惟妙惟肖的心魔?”
“不尽然。”青泽眼中有某种生动的情绪渐渐显露,“我不全然是你的心魔,你的心魔也不全然是我。我只是,一段影子。”
“影子?”张衍微微眯起眼。
青泽抿唇一笑:“齐云天昔年以自己的元神祭炼出了我,又将我渡入了你的身体,尽管我与你都失去了这段记忆,但我至少认得自己的力量。”
“你是……”
“是的。尽管坐忘莲已被你归还,但你的心头,仍留着一点残存的痕迹。这便是我。”青泽话语认真且温润,“而我之所以会以这般的面目与姿态来到你的面前,不过是满足了你曾经不经意间的一丝肖想――没有你所忌惮的谋算与心计,也没有让你难以彻底征服的修为与道行。哪怕这只是你废弃的念头。”
“第二个问题,”张衍环顾一圈四周漆黑澎湃的海浪,“这是何处?”
青泽虚眸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支小小的宝瓶――正是先前盛有蛊雕元灵的那一支――他转身向着悬崖边缘靠近几步,跪下身去,将那元灵徐徐倒入漆黑的浪潮中:“欲入斜飞涧,先至七窍岛。七个洞穴三活四死,张道友以为,这世间,会有何物能做如此形态?”
张衍目光微动,一字字道出答案:“眼,耳,口,鼻。”
他顿了顿,声音渐冷:“所以,第八处窍穴所通的斜飞涧……原来如此。”
“张道友敏慧。”青泽浮起深远的笑意,站起身来回目望他,“斜飞者,心也。”
他的声音回荡在浪潮声中,仿佛叹息:“这里,便是你的心。你既欲求至法,必得先明彻己身,但你虽已得天地相通,心头却仍有蒙昧。所以,我领你来此。这里是初开之处,这里是最终之地,这里,就是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