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有来自心底深处的声音在嘶吼,像狮子一般地咆哮着,又像是谁在失声痛哭。
“大师兄,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张衍的眼中泛起异常明亮的光,像是凋零的花瓣飘落水面,“你不肯动手,那就只有交给我了。”
无法诉说的痛苦一再鞭打着理智,一颗心始终无法从容。齐云天挣扎在矛盾的思绪中,动弹不得。
放弃吧,放手吧,还能抓住些什么?早就什么都不剩了!
……不,不可以。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无能为力。而现在的你,比当初还要不如。你怯懦了,你居然还会渴盼这个时候有人能来让你作为倚靠……你的一切软弱都是因他而起!”
可那是张衍啊……
那是你曾经交付过一颗真心的人,你曾经那样不顾一切地深爱过他,你怎么能对他动手?你怎么能杀了他?你怎么……狠得下心?
“所以我说,你真的是愚蠢啊……”
剑身透过血肉之躯,带出一片殷红之色,温热的液体顺着剑尖淌落。
齐云天睁大眼,感受着鲜血在指尖流过又冷却,目光因为错愕而颤抖――黑衣青年任凭长剑透体而过,将他抱住。那是他此生一度拥有过,也一度以为再不会拥有的拥抱,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唤醒岁月的余温。
血色大片大片溅落在青色的衣衫上,齐云天依稀感觉那个人将头靠上了他的肩膀。
他们相互依偎,仿佛同病相怜。
“你……到底是谁?”他声音沙哑,缓缓地回抱住那具身体。
“我说过的,我是你的心魔,也是张衍。”黑衣青年低低咳嗽着,却又是笑着回答。
齐云天一点点收紧手臂:“不。除了心魔,除了张衍,你还是谁?”
黑衣青年沉默了下去,最后终是无声微笑起来,任凭唇角鲜血不止:“你还没发现吗?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了,也早就陪伴过彼此许多年。你风光无限的时候,我与你一起见证,你绝望无助的时候,我也与你同在。你的爱恨,你的喜怒,只有我才能明了。我是你此生最大的死敌,也是你此生永不背叛的盟友。
“我就是你啊。”
第369章
那话语寂寥地斩断光阴,沧海横流,风雨淋漓。
齐云天的瞳仁有一瞬间地紧缩,随即又一点点缓慢松弛下来,目光被大雨洗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与澄净。他静静地拥抱着黑衣带血的青年,拥抱着幻象,拥抱着自己,像是拥抱一场注定的宿命。
“原来……如此啊。”他启唇,疲倦而叹息地笑了起来。
所以才会那样犹疑,明知一切都是虚假,却又迟迟无法拆穿,因为这就是他自己。这个世上其实从来没有谁能真正明了谁的苦痛与煎熬,能做到感同身受的唯有自己。
你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温暖与温情其实都只是临水照花,自己爱惜着自己,所以才会那样恰到好处,那样称心如意,而又永远不会背叛你,离开你,将你抛弃。原来并不需要多么高深莫测的答案,但偏偏唯有到了此刻,一切才能揭晓。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张衍靠着他,沙哑着嗓子轻声开口,“其实谁也不会爱你,你也不需要这样多余的东西,爱自己就好了。”
“真的可以吗?”齐云天微微偏过头,与他额头相抵。
“可以的。”张衍低哑的声音浮荡在他的耳边,“就从这一刻开始,把过去斩断,比起那些悲喜,那些爱恨,你的肩膀需要承担的,是比这些更沉重,也更郑重的东西。请你以后,为它而活,你要走的路,远比你想的还要漫长。”
齐云天阖上眼:“你说的对,欲有得,先有失。这场梦太久了,也该醒了。”
整个人仿佛只余下一具躯壳,意识也随之开始虚浮,这样的变化却又来得格外平稳,无所谓上升或是坠落,就要融入一片混沌中。
“那些魔气,从今往后便再没有我来替你承担了。有再多苦难,再多困顿,你都要一个人走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去。”
“尽头,在何处?”
“在彼世,在此心,在天地间。”
怀抱空了的同时,浓墨一般的漆黑仿佛被什么骤然冲淡化开,化作无声无形无光无影的无名之地。青衣修士独自一人静静地沉寂于此间,被看不见的茧包裹其中。有黯淡而破碎的光影从他身上寸寸剥落,又有狂浪一般的伟力灌注入他的身体。
从始至终,并无第二个人与他为伴,他也并不曾吐露一言。这一切只在心头一念,却又变化万千。褪去渺茫之景,虚无之相,唯有心头的跳动清晰分明,在按捺,也是在等待。
这里既感觉不到生命与死亡的概念,也不曾了解到欢喜与痛苦,岁月的流逝模棱两可,整个人介于有无之间,距离天光只差一线。
“有欲者,心不得静;贪求者,性不得清。争者必失,妄者必扰,唯清静者,得悟真常之道。”
混沌间有冗长的吟诵在作响,如同一口老钟响起阵阵惊神的钟声。
悟……何为悟?如何能悟?
我曾经见识过山门的荣辱与兴衰,人世的冷暖与变迁;我也曾见识过恩怨的跌宕与反复,争斗的残酷与决绝;我爱过,也恨过;骄傲过,也无望过。我一度试图阻止破碎之物,也一度试图挽留失去之物,我想过要挣扎,想过要改变,但却徒劳无功。
人生天地间,一己之身何其渺小,一己之力何其微茫,大道之上,犹有天意高悬。
而如今,我一无所有,唯有己身……法从何来?道在何处?
青衣修士的眉目微微一动,明明是那样恬淡宁静的神容,却有一滴泪水自眼角猝然滑落,泯灭于无形。
是了,是了。悟,即是吾心。
问道,便是问心。
“是时候了。”
清玉灵崖之巅,有人负手而立,眺望东华北地,华服之上星纹流转,竟是一个俊秀少年。少年面目稚嫩,目光却深邃孤远,似藏万千玄机。他的脚下,一座古奥的大阵正在缓慢轮转变幻,演化着肃穆而狰狞的图腾。
楚恨崖前,枯木松下,抱着酒坛沉沉入眠的男人陡然惊醒,抬眼向东华洲方向望去。
“恩师,莫非……”一旁侍立的白衣少年也觉察到那片惊涛骇浪――他能清楚地听到大浪澎湃的声响,那是中柱洲外的岁河在掀起狂潮。
男人静静地注目于极远处那道通天玄水,随手拎起酒坛遥遥一敬,自己仰头灌下一口:“我当年看得果然没错,那小子身上有四海真水之相。”
天地变化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浩瀚巨浪掀起沉雄龙吟。四海九洲之水仿佛早已等待着朝拜的时候,那是浩荡忠诚的千军万马,只待君王苏醒来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