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一怔。

“我记得我曾经为你,不,应该说是为张衍准备过一份化丹所用的外药,可是我找遍了自己习惯搁置常用物品的地方,都一无所获。”齐云天盯着他的眼睛,“最后,我在烟微殿的角落找到了它。真是奇怪,若张衍当真是我最心爱的弟子,我替他准备的化丹用药又怎么会存放在那样偏僻,不会动用的地方?”

“确实,你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其实一点细枝末节的小小端倪也能让你费尽心思去寻根究底。”张衍竟是认同地颔首,“就只是这样吗?”

齐云天的眼中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之前那些笑意统统敛去,只余下冰凉的余灰:“其实你一直将这个幻境粉饰得很周全,近乎完美。你一边诉说着谎言,又让那些谎言尽可能地贴合我的记忆,缝缝补补,惹得我怀疑,又忍不住相信那是真的。”

“要让你相信这里发生的一切,确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那些过去对你的影响太深了,你这多年来,根本就是在为过去而活。我只能试着淡化你对当年那些事情的印象,但就算如此,你对过去的怨憎也险些要苏醒过来。玄水真宫,共有大殿七十二座,偏殿一百二十八处,大小楼阁亭台三百六十四方,回廊长桥并上长阶小径,共一千零二十四条。这些,是你当年忍辱负重一一数过来的,你每数过一处,就在与世家的账上记下一笔。那时候的你,太恨了,旧伤折磨得你快要死掉,你心中想的也只有毁灭。”张衍低声开口,笑了笑,却又不像是嘲笑。

“如果不是因为仇恨,也许我早在十六派斗剑归来的途中就已经死了。”齐云天丝毫不为所动。

张衍平静地反驳:“这样活着的你,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齐云天良久没有发话,半晌后才予以回答:“你知道究竟是什么才让我彻底清醒过来吗?”

“是什么?”

“是你。”齐云天的话语利落而分明。

张衍偏过头看着他。

“你,顶替了那个人的皮囊,顶替了我门下弟子的身份逗留在我的身边,无时无刻不陪伴着我,侍奉着我,恭敬而且顺从,几乎无可挑剔。”齐云天缓缓开口,沉静的目光中流淌着一种教人难以读懂的光,“你几乎是做到了,足以让我依赖,让我留恋的一切。我半生寂寥,于是你执意陪伴,我受人猜忌,你也对我信任如故。那个人做到的,你毫不逊色,那个人所没有做到的,你更是……你所做到的,甚至比我描述出来的更加完美,更加妥帖。”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不肯如我所愿的那般相信我给予你的一切?”张衍微微眯起眼。

“因为……很奇怪。”齐云天轻声道,“你明明就是我期许过的那个人,明明有千百个瞬间都能让我无法自拔,可我偏偏,始终无法动心。每每思索到这里,便会自相矛盾,痛不欲生,好在,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张衍忽然不笑了。

“是的,并不是你不够像他,也不是你做的不够完美,而是,”齐云天顿了顿,眼中仿佛寒冰消融,涟漪微起,“有些伤痛,受过一次,便足够刻骨铭心。所以,我不能再让自己痛苦第二次了。”

第368章

张衍露出恍然一般的神情:“原来是因为害怕。”

齐云天目光颤了颤,那个字眼如同石子投入水中,溅起一丝动容。但那动容也不过转瞬即逝,一张温文端方的脸上再窥不见丝毫变化。他执剑立在雨中,青衣萧然,长发垂落过脸颊,这样的姿态隐隐生出几分冷而凛然的威严。

“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辙罢了。”他的眼中映着沧浪与大雨,身形不动如山。

“重蹈覆辙。”那张与张衍一般无二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意,“你可知,这世上有多少人为了能从头再来穷尽心力,不惜孤注一掷?而如今,机会就摆在你的眼前,你却因为畏惧曾经的伤痛不敢上前。”

齐云天微微抬起头:“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从头来过。”

“有的。”张衍低声否认了他的回答,倏尔一笑,无事抵在胸前的那把剑,向他伸出手来,“老师,只要你肯相信我,便不用再烦恼于那些过去。何必清醒过来呢?何必回到那些痛苦里去?”

“无需这么唤我。”齐云天亦是纠正,“我门下至今唯有两个记名弟子,虽非是大道之资,却也伴我多年,我从来视如己出。”

张衍一掸衣袖,甩去漫天风雨留下的水渍,一双眼闭上了又睁开时,神色已与之前天差地别。青年有着一张英气逼人的脸,这一刻目光傲岸而睥睨,器宇轩昂。他的气质在眨眼间发生了蜕变,此刻他不再是那个玄水真宫门下的弟子,而是……

“那么这样呢?”他微微一笑,“大师兄。”

齐云天于一天黑水之间冷淡地望着他:“你不是张衍,你是我的心魔。”

“不,我是你的心魔,我也是张衍。”黑衣青年缓缓地扬起唇角,像是在诉说某种绝妙的讽刺,“我是你心中曾经不止一次肖想过的张衍,也是你惦记得辗转反侧,痛不欲生的那个张衍。”

“你不是他。”齐云天依旧不为所动。

“是吗?”张衍话语轻松而随意,曲起手指敲了敲眉骨,“那么,你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还无法下定决心动手呢?我的大师兄。”

齐云天握剑地手猛然一抖,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

“你到底……”他牙关紧咬,努力控制着险些就要起伏的情绪。

黑衣青年笑着轻叹一声:“我说过了,我就是张衍。”

他气定神闲地一步步走近齐云天,后者握剑的手始终不肯松开,但到底忍不住被这一瞬间的迷惘逼得一步步后退。

“不可能。”齐云天定定地看着他。

“如何不可能?”张衍迎上他的目光,“大师兄忘记了吗?是什么累得你修成元婴法身时那般艰难?”

齐云天握剑的手渐渐用力到指节发白,剑身细微地颤抖着,不复之前的平稳。

张衍好整以暇地开口:“你修《玄泽真妙上洞功》,得气至精至纯,最忌灵机浑浊,一旦沾染阴晦魔气,便再难根除。所以,”他露出笃定的笑意,像是在与他分享一个只有彼此才能明了的秘密,“你休想摆脱我。”

他手指微动,千丝万缕的黑气缭绕开来,游刃有余地与四周的水浪分庭抗礼。

“愚蠢啊,这样的你,也敢贸然来到心魔的面前。”张衍抬手搭上长天剑的剑身,将它从心口前拨开,顺着冰凉的剑脊一路抚上了青衣修士颤抖的手,“心如止水之人尚且会败于七情六欲,更何况你?就算你再如何做出无动于衷的姿态,你的一颗心也始终是软的。你空有一具忘情的躯壳,却不肯挖出自己的心,当真是好笑。”

齐云天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看不见的力量制住了,他挣不开张衍的手,也失去了对风雨的控制。他只感觉某种熟悉到致命的气息让他无所遁形,那气息曾经无数次伴随着温暖的怀抱将他包裹,带来难得的宁静与安心。

张衍仔细摩挲着他的手指,有一种不厌其烦的细致:“你醒过来了,想起来了,那又如何?你只会更胆怯,更软弱,更加饱受煎熬。你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十六派斗剑归来后,是仇恨支撑着你苟延残喘,步步为营,而这样的你,偏偏又忍不住去贪恋一丝跟你根本毫无缘分的温情,到头来自食恶果。”

齐云天勉强退开一步,想要摆脱他的靠近,额间冷汗淋漓:“够了。”

“魔气在体内作祟的感觉不好受,对不对?”张衍关切而恳切地开口,“这样的你,凭什么来胜过我?”

“如果什么都不剩,那不是更好吗?”齐云天艰难地深吸一口气,重新抬剑指向他,直到此刻,他反是冷笑出声,“正是一度想要的太多了,才会左支右绌,瞻前顾后,以至于如此狼狈。”

张衍静静听着,唇角的笑意狡诈而冷锐:“如果你真的有了足够的决心斩断过往,那么,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似笑非笑,眼中仿佛藏着刀子,低声提醒:“大师兄,你的手在抖。”

齐云天死死地咬紧牙关,尝尽口中鲜血的味道,他只能紧紧地握住长天剑,却始终无法将剑身向前递近一分。

还是痛彻心扉。

为什么,为什么啊?杀了他,斩杀了这个人,就彻底地挥别了过去……为什么不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