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留意着他眉眼间细微的变化:“不必瞻前顾后,只管告诉为师你的决定便是。”

“老师既问弟子的意思,弟子自然不敢欺瞒。”张衍搭在膝头的手沉稳镇定,回答时的口吻也无可挑剔,“十大弟子之位,弟子确实属意一争。只是弟子亦知,大比之位并非只是以斗法胜负论定,背后更有洞天真人博弈行事。此番大比,想来师徒一脉已然定下上位人选,弟子又岂可搅乱棋局?”

齐云天也不瞒他:“不错,师徒一脉几位洞天真人已是商议定下,此番大比,有意扶持你宁师叔上位。”他顿了顿,“但你若有心一争,为师也决计不会教你委屈。明日,为师便去……”

“老师。”张衍蓦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弟子不争,正是不愿老师为难。老师如今身是十大弟子首座,世家虎视眈眈,师徒一脉也未必全与老师齐心。弟子断不能让老师因弟子之事落人话柄。”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与温度一丝不多一丝不少,齐云天却只是静静一笑,自然而然地将手抽出,抚过青年的额角:“你倒是替为师打算得周全。”

张衍对上他的目光,旋即略微垂下眼帘。

“也罢。”齐云天在他肩头拍了拍,“此番大比过后,再有二十四载,为师也将从这十大弟子首座之位上退下,到得那时,十大弟子中,自然有你一位。”

张衍点头:“是。不过弟子想请老师恩准一事。”

“你说的事情,为师有几件不答应的?说吧。”齐云天笑意沉静而宽和。

“听闻从前每逢大比,老师皆是独自出席,不带一人。此次,弟子斗胆,想随老师共赴此会。”张衍一字一句说得认真而分明。

齐云天笑得笃定:“当然。从前为师独自出席,不过是因为玄水真宫并无多余门人。如今得了你这个徒弟,自然是要带你一并去的。”

“是。多谢老师爱重。”张衍起身一拜,“弟子自当好生准备。”

齐云天笑着温言叮嘱了他几句旁事,便离开了凉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个伫立在亭中的黑衣青年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目光深邃得如同沉渊之水,再无丝毫方才的恭敬与温情。

大比之期转瞬即逝,清晨时分,待得望星台钟声一起,齐云天便携张衍上了墨盘龙蟒锁厢车,不紧不慢往十峰山而去。

“这十峰山,原本只是一座山,听闻当年太冥祖师到得此地,见一片穷山恶水,甚是不喜,于是以大神通将其一分为十,这才成就一片玄奇之地。”车辇踏着云浪而行,远处渐渐已可见十峰山上道道华光,齐云天见张衍好奇,遂替他解惑,“你所见的玄光,乃是你那几位师叔率领门人放出法力撑起的声势,自然是一派煊赫。”

张衍收回目光:“以恩师的修为,自然无需刻意显露。”

“有些东西,原也不需要时时抛出来给人看见。”齐云天笑了笑,“记着,没有亮出来的底牌,永远是最厉害的。”

第361章

“吾等见过大师兄。”

此时十大弟子已至其八,众人见一道碧波白浪飒沓而来,上有双蛟狰狞,车辇华然,尽数起身,稽首拜见。齐云天衔一丝气定神闲的笑意,随手一掸袖袍,便有万顷水浪排挞而来,齐聚第一峰相迎。前来参加大比的众弟子尚未自那浩荡的水势间回过神来,那漫天波涛便在车辇落定的同时猛然一收,了无痕迹。

张衍先行下得车辇,转而向着齐云天伸出手去:“老师,请。”

齐云天注视着那只在自己面前摊开的手,最后终是将手交付与他,步下车驾。他立直身体,站定于第一峰,环视一圈各个峰头后略一抬手:“诸位师弟无需多礼。”

“老师好生威风。”张衍低低一笑,随侍在齐云天身侧,“咦,怎不见钟穆清师叔?”

齐云天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第三峰,见怪不怪:“你钟师叔受教于琳琅洞天,一直不大掺和门中之争,便是为师,也许久不曾在大比之上见他出席了。”

他这般说着,果然便有一女修驾鹤而来,言是钟穆清闭关,无暇赴会。齐云天淡淡应了一声,转而命张衍设下法案,焚香祝祷,请出一纸法书,恭迎洞天。待得高处传来溟沧诸真的肯首,便有钟磬声在整个十峰山内外回荡开来,以示大比开始。

张衍立于齐云天身侧,纵观全场:“老师以为,宁师叔会何时出手?”

“你宁师叔行事看似直接,却又不失稳重,自然不会在开局时莽撞行事。”齐云天漫不经心地看过远处几个年轻弟子,眼中带了几分懒散之意,“且先教旁人做过几场,待得时辰恰好,再下场也不迟。”

“老师可是觉得那些人的比斗无甚可看?”张衍见自家恩师端坐间透着些心不在焉,不觉笑了起来。

齐云天被他点破也不见怪,只一并笑了笑:“为师在这首座之位上呆了三百年有余,出席过十数场大比,这些阵仗多是大同小异。同你说一句实话也无妨,那些雕虫小技,倒也真是看得倦了。”此刻已有第一个弟子下场挑战,他冷眼看着,微微摇头,“此番大比,也唯有你宁师叔那一局需得留心几分。若胜,自然皆大欢喜,若负……这盘棋该如何下,便需要从长计议了。”

张衍在一旁静静听罢,最后只笑道:“却不知若是弟子下场比试,可能得老师青睐一二?”

“你啊。”齐云天只把这话当做打趣,置之一笑,轻声叮嘱,“你虽丹成二品,但眼下丹壳未破,与十大弟子尚有些许差距。此番大比结束之后,便安心闭关,好生打磨丹壳,为师自会助你。”

师徒絮语间,十峰山内已是斗过几场,皆是不痛不痒之争。出面挑战的弟子也多不为求胜,只一心想在洞天真人面前搏个彩头。齐云天潦草看过,在弟子名册上偶尔勾画两笔,抬头看了眼日头,话语忽地一沉:“是时候了。”

张衍抬眼看过去,果然见一道飒爽剑光穿云而过,入得场中,白衣的宁冲玄身形挺拔傲岸,向着第九峰叫阵:“苏闻天,我来会你一会!”

“苏氏并无洞天真人坐镇,宁师叔叫阵苏闻天,最是合适。”张衍思索片刻,品评道。

“苏氏的洞天真人苏默百余年前被那凶人一剑杀了,此后苏氏便一直难成气候。”齐云天皱眉沉思,“此乃深思熟虑之举,世家若是识趣,自然懂得退让,不做无谓之争;但若世家有意保住苏氏之位,这一战便没那么容易了。”

说罢,他没由来一愣,将刚才的话语翻来覆去咀嚼半晌,仍不知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从何而来。

“宁师叔修《云霄千夺剑经》,却不知苏闻天习得是哪一门功法?”张衍看得那二人此刻到得场中,不觉凝神,

齐云天被他一言提醒,转而继续关注战局:“那苏闻天习《青灵显化元微法》,善于守御周旋,此战只怕没有半日难以结束。”

正如他所言,宁冲玄与苏闻天各自交手几轮后,发觉无法立时将对方拿下,于是各自转攻为守,静下心神,沉稳对敌,暗中等待着对方的破绽。二人相互周旋,偶尔试探一招,也只是浅尝辄止,一旁观战的后辈弟子已生出几分不耐之意,然而峰头之上的十大弟子却知此乃蓄势待发之举,决胜之时,只需一招。

张衍留心着战局的同时也一并留心着时辰的变换,二人下场比斗时尚不到晌午,眼下却已是落日西斜,云霞滚火。

“老师,若再这般拖延下去,子时不分胜负,则今日之局便是做了无用功。”张衍专注地分辨着二人气机的变化,“但宁师叔出手若不能一击必中,那……”

“来了。”齐云天抬手示意他噤声。

几乎是在他发话的同时,一柄雪亮飞剑忽地自宁冲玄袖中飞出,向着苏闻天的头颅斩去。那剑气太过霸道尖锐,一时间整个十峰山都被那剑光照亮,好似月冷千山,明彻天地。苏闻天虽也在同时出手,但那一道道玄光在那飞剑面前几乎形同虚设,一颗头颅眨眼便被斩下。

齐云天微微一笑,拢于袖中的手随之一松。

那颗头颅离了身躯,转瞬又被道道光华拉回身体接上。苏闻天虽捡回一命,但脸色惨白,显然已无力再战,只得恨恨地看向对面的宁冲玄:“宁师弟,好手段。”

宁冲玄神色冷淡:“早知师兄练得‘虚一元命气’,可接肢续命,果然了得。”

苏闻天咬牙切齿:“若无此门神通,今日只怕宁师弟也无法向诸位真人交代了。”

宁冲玄并不与手下败将多言,一拱手,自顾自转身回到云头上调息。

“胜负已定,老师也可宽心了。”张衍转头看向齐云天。

齐云天支着额头想了又想,只觉得此局赢下固然可喜,却又莫名赢得有些顺遂,似缺了些什么:“世家此局让步,只怕还有后手,不可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