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向他轻描淡写地笑笑,将话题揭了过去:“他此举既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是在情理之中。师兄,我离山一月,门中尚有不少杂书需得料理,这便先失陪了。”

周崇举看着他风风火火地向着自己一拱手,转而径直离去,更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这位师弟究竟临时想到了何事,竟这般挂心着紧。

张衍一路剑遁而行,不过一刻便已折返昭幽天池。景游正抱着厚厚一摞文书前来寻他,而他只撂下一句“待出关再议”就入得内府,布下禁制,不见任何人。空荡幽暗的洞府内只余他一人独立在石壁之前,壁上挂着的“上清天澜”四字是他昔年手笔。

他大袖一扫,之前自经罗书院寻来的诸多典籍尽数从四面的架子上拥簇而来,浮兀于他的周围。

张衍一眼扫过,抓出自己要寻的那两本残卷,重回法榻上坐下。

他将书页哗哗翻过,熟练地找到早已阅览过多次的那一页――上面记述着昔年门中一名洞天真人前往少清习剑的心得。那位真人曾与少清化剑一脉的传人论道,后将此番对谈记述在册。虽则大半内容早已焚毁在门中内乱之时,但仍有少许内容流传下来。

“剑主化者,由心,由意,胜于不定,因变而长。”残卷上字字分明,哪怕早已看过多次,依旧触目惊心,“剑意连绵入体,只可销之,不可剔之。败于此剑者,纵身非死,亦多苦于其伤。”

其实早已无需这些累赘描述,他早在许多年前便已见过,见过那个人肩头那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是如何肆无忌惮地开裂,流出脓血。若非亲眼得见,没有谁敢相信,那个一贯高高在上,以一己之力压服众人的三代辈大弟子身上竟会有这般血肉模糊的伤口。

张衍拿捏着书卷的手一点点收紧,最后终究按捺不住起伏的心绪,猛地将其弃置在地。

――“旧伤缠绵,久而不愈,恐只会变本加厉。”

――“那伤大约隔上个几十年便会复发,发作时伤口开裂难愈,体内气血不畅,气机凝滞,非一般疼痛可比,最是难熬。”

――“那便迟了。化剑剑气不能及时根除,就会在他身上扎根,伤口无论再怎么愈合,也必会再次开裂,药石罔医。何况清辰得我亲传,走的是至烈至刚的路子,剑气最是锋利。当年魔宗有个劳什子长老被我一剑斩伤,听说当时勉强捡回了一条性命,但没过几年旧伤复发,熬不过那折腾,只得兵解了。”

张衍抬手盖在眼前,咬紧牙关忍着心口那道剑意因为情绪波澜带出的疼痛。其实那点疼痛算得了什么?和那个人肩头那道旧伤比起来,不过一点微不足道的辛苦。而那个人,明明带着那样惨烈的伤痕,看起来却偏偏最是若无其事。

――“无事。想来只是一时气机不稳,如今歇上片刻,已然无恙。”

当初自己曾借达生泉的阴寒之气替他压抑过一时的伤痛,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聚少离多,又有多少次旧伤复发那个人是自己熬过来的?齐云天从来不曾主动告诉过他。张衍深深闭上眼,心烦意乱间回忆起那张苍白染血的脸,手指一点点收紧。

不能再拖下去了。昔年斩月洞天一字一句说得明明白白,再多法宝灵药于那化剑之伤也是无益,且终将毁伤道根。洞天真人尚且熬不过化剑剑气,何况齐云天如今不过是元婴法身的修为?

――“剑气之伤,唯有以剑气来医。若他有兄弟在,便可以他兄弟为皿,养一道化剑剑气,磨去锐煞后以血渡之,将他体内那作祟的剑意抵消。可若没有兄弟血亲,便麻烦许多,更无人试过此法。”

――“若无天生便可以相容的血亲,就只能另选一人来做养剑之用。那齐云天是男子,那么所选之人也得是男子,且要不足而立之年。然后由他割舍一部分元神养于那人身上,直到经年累月,二者气机渐渐融洽,如血亲一般。这只是第一步。”

――“然后便是以此人养化剑剑气。这需得要此子修习我少清化剑,且有所大成,方能自主地在那部分寄托的元神上生出一缕化剑剑气。耐心打磨温养得足够了,再连同着那缕剑气与元神一并还到你那徒孙侄儿身上,这样才能既渡了剑意,又不会因为双方气机不容而生出排斥。”

张衍睁开眼,下意识抬手按在胸前。身体里那颗名为心脏的脏器激烈地搏动着,内里流淌着一股温暖绵柔的力量。而在这股力量的深处,却又包裹着一丝千变万化无有定型的剑意。

数十年悉心打磨温养,这道剑意早已褪去一开始的锋利,变得可以贴合血肉而滋长,几乎就要连同着坐忘莲在自己身体里生根发芽。

元神已合,剑意已成,只需要将剑意连同着坐忘莲一并还回到那个人的身上,便可解了折磨他那么多年的旧伤。可是到底该如何做?连斩月洞天言辞间亦是模棱两可,言是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试过此法。他不止一次琢磨过,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此生修道,行过无数前人未行之法,一路独行至今,未尝失败。然而对于齐云天,他却断不能冒险。他不能拿他去赌,他赌不起。

然而该如何做?他甚至连一点参考也无……斩月洞天那位孟真人早已转生,他纵有一腔疑惑亦无人可以解答。

张衍自袖中取出那份斩月洞天的遗笔――这份清辰子抄录的手札他早已倒背如流,上面虽详解了化剑一途的几番心得,却并未传下剑意治伤之法。他久久地审视着那冷峻的笔迹,忽地意识到有些事情未必要向他人相询。

他并指如锋,在掌心倏尔划下一道,锐利的剑气割破掌心,淌出血来。

血肉间依稀可见模糊的剑气在游走作祟,虽只是浅浅的一道伤痕,已是教半只手疼得麻木。张衍平静地接纳了一切伤痛,另一只手再积蕴出一道清光,尝试着去抵消血肉间横行霸道的剑气。

然而那道之前的剑气早已向着血肉深处分化,根本无从下手。

张衍早知此事必不容易,然而无论如何尝试,也只不过聊胜于无地消去了浮于表面的一点剑气,仍难以将那其彻底根除。他虽是力道身躯,无惧这点小伤,但受伤的手仍是在这反复地琢磨实验中渐渐失了力气。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递到唇边,吮去那些血迹,继续打量着那道让自己毫无办法的剑气。剑气若能相互贴合,便可消除,然而这点剑气不过划破表皮便已经如此难以引出,似齐云天那般早已深得险些伤及心脉的伤口,又该如何是好?

他背靠着冷硬的石壁,任凭掌心的疼痛提醒着他之前的失败。在这么渴望去治好那个人旧伤的时候,他竟然莫名地生出一种巨大的,怅然若失。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但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反复提醒着他,若是这么做了,便会有什么永远地离开了。

张衍有些失神地看着掌心的血痕,半晌后终于若有所悟。

是了,那个人的百般温存与隐忍至今,都不过是因为有一朵坐忘莲留在他的体内,牵引他的神思,更做今后疗伤之用。待得到时候一切还清……

其实又如何能还得清呢?

他掩面自嘲一笑,任凭掌中剑气蚕食着血脉

第324章

玄水真宫,地六泉。

已说不清沉溺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坠落到了深渊的何处。黑暗中总是有多余的声音此起彼伏,伴随着疼痛,提醒着他过往种种。那些声音且哭且笑,都是旧日的悲喜。它们你方唱罢我登场,折磨得人不死不休。

齐云天麻木而淡漠地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片暗无天日里,太过阴寒冰凉的湿气割剐着身体,压制着肩头不断愈合又开裂的旧伤。尽管已经止住了鲜血的流出,然而这一次的旧伤复发却来得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缠绵持久,伤筋动骨。意识模糊间,他忽然可有可无地想到,这样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呢?

这样的问句在识海中不过渺茫地一闪而过,旋即便被浑浊的思绪淹没。

想要活下去,想要摆脱眼下的苦楚,这是理所应当的。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听着耳边那些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哭喊与咒骂,茫然而无谓地想着。命运推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的人又有什么资格乞求慈悲与救赎呢?

这样的扪心自问几乎让整个人都备受煎熬,消磨着曾经的骄傲与锐气。然而心底却又始终还存着一线抵触,好像身体里还有个声音再反复提醒着他自这样的梦魇中醒来,不可以认输,也不可以垂头丧气。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命运已经惩罚过他那么多次,总有一次是能反抗的。

张衍……

那个名字猝不及防揪得整颗心痛了起来,连带着将他整个人模糊的神识自昏沉的绝望中捞出。齐云天猛地睁开眼,冰冷的水毫不留情灌入肺腑,刺痛全身,他艰难地向着黑暗生出手去,却只有荒寒的水流从他指缝间逃走。

巨大的失落感笼罩而来,他却早有预料地置之一笑。北冥真水席卷四方,却不及这一刻心绪如潮。他闭了闭眼,彻底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地六泉旁的青玉长桥,他放任自己浑身湿透地躺倒在这个被禁制包围的地方,抬手按过肩头。

揭开里衣,那道伤痕依旧狰狞丑陋,却已渐渐淡去了发作时的血色。再如何艰难,这一次也总算熬了过去。

他就这么阖眼睡了片刻,以弥补在水下饱受折磨后的倦怠,如今已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他了,他可以难得安稳地这么睡上一会儿。

就好像是,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