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
天一殿外,齐梦娇闻得殿内传来的问句,低下头去,再次答道:“是。方才弟子往霍师叔处走了一趟,亲眼所见,陈师弟已是疯了。”
“哦?”殿内的声音仍是淡淡地,并无半点动容,“怎么个疯法?”
齐梦娇依稀觉得这平淡的话语教人有些背后生寒,但还是如实禀告:“陈师弟自醒来以后,便谁也不认,四处跑着要找什么镜子。霍真人恐他闹出什么事来,连忙将他捉了回去,由周师妹看着。只是他连周师妹也不认了,只管大哭大闹,旁人给了他镜子,他也直接摔了,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一报还一报,还一直在说什么,‘我对不起你’这样的话……”
天一殿内倏尔沉默了下去,良久无声。
就在齐梦娇跪得有些膝盖发麻时,齐云天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是么。”
齐梦娇不大能分辨这样简短的两个字背后究竟是何含义――自那夜惊变之后,齐云天料理完诸事便一直待在天一殿内,虽不是闭关,却也不曾露面,余下许多事宜只得在殿外禀告。
――关于那门沾了血色的婚事,门中虽不乏好奇之人,但被昭幽天池那厢杀鸡儆猴,严惩过几人后,便少有谁再敢明面上议论此事。何况此事虽不曾直接涉及门中洞天真人,却牵系着昼空殿与玄水真宫以及骊山派,就算有谁胆大包天想要非议,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依弟子所见,陈师弟那样的情况,大约已是回天乏术。”齐梦娇继续轻声补充,“只怕……只怕不日就得,送去转生,入道重修了。”
殿中并未对此作何反应,片刻后,只传来一句平静地嘱咐:“回去歇着吧,此事便到此为止。”
齐梦娇虽心中有诸多疑惑,但也习惯了安分守己,不曾多问:“是。”
昏黑的大殿内,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火,勉强照亮案上一片支离破碎的残片。
青衣散发的年轻修士专注而不厌其烦地修补着手中那面残损的棱花镜,仔细地观察着每一处缺口,挑拣着案上的残片逐一尝试着核对填补。
“听到了么,前辈,”他似是而非地牵动了一下唇角,苍白而虚弱的脸上神色麻木不仁,“他说他对不起你。”
他说着,起伏的心绪牵动肩头逼近心口的旧伤,忍不住皱起眉,低头咳出一点血沫。
齐云天微微转头,看了眼左肩衣衫下渐渐沁出的血色,自嘲一笑。
都是报应啊……
第321章
张衍重返门中已是月余之后。
――之前他已打定主意要将那场变故扣给魔宗,于是除却禀告门中外,又特地在溟沧四面的小宗门造访一圈,将一些零星作祟的魔修弟子尽数处置。只是仅仅一些宵小之辈,自然还不足以用来复命,是以他又特地寻了一处浑成教的地域搜查,斩杀了一名魔宗长老,以此作为给溟沧与骊山派的交代。
秦掌门对于他的回禀不置可否,只道既然始作俑者已然伏诛,骊山派也不曾与溟沧伤了和气,此事便就此揭过。
自浮游天宫离开后,张衍思量一圈,转而又书信一封与霍轩,与对方仍是约在十峰山一见。
他抵达十峰山不过稍候了片刻,便有一道如火云霞远远而来,云头一分,走出一名瘦削的素衣道人。
“霍师兄。”张衍向来人打了个稽首,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这位昼空殿右殿主――一别不过月余,霍轩看着比之从前更多了几分疲倦之色,脸颊微陷,清减了不少,想来当是为他那个弟子操心所致。
“听闻张师弟已是剿杀了那害我徒儿的魔教妖人?”霍轩郑重还礼,肃然道,“为兄先在此谢过。”
张衍将他扶起,平静开口:“霍师兄无需多礼,我如今为十大弟子首座,任凭宵小混入此番大婚已是失职,这句谢断不敢当。”他顿了顿,又道,“不知陈师侄眼下可好?之前丹鼎院那几味灵药可还奏效?”
霍轩勉强一笑,微微摇头:“多谢师弟一番好意,只可惜再好的药,如今易儿也无福消受,更无法亲自向师弟道谢了。”
张衍眉尖微动:“陈师侄他……”
“就在昨日,周佩那孩子已是送易儿转生去了。”霍轩低声道,“易儿那夜遇害后,虽是侥幸被救回一条命,醒来后,却已是失了神志,形同疯癫。门中的长老来看过,说是道心全废,无法可医,只能……”
“陈师侄为人秉正,广结善缘,来世入道,想来也当有所成就。”张衍也不曾想到那个看着老实木讷的孩子最后竟是这般下场,亦觉得有些许可惜,同为人师,自然明白教徒不易,“霍师兄还需宽心才是。说来,”他听得霍轩方才提起那个周佩,不觉多问了一句,“那位周师侄最后作何打算?”
霍轩低叹一声,转头看着天边云海起伏明灭:“那孩子对易儿,可算是死心塌地了。言是此番送得易儿去转生后,仍愿留在溟沧修道,只待接他转世归来,再续鸳盟。”
“其实大礼未成,她与陈师侄也算不得夫妻,本不必如此。”张衍默然片刻后才道,“难为她有心了。”
“是啊。大师兄感她这份心意,特向掌门请了法旨,赐周佩一重与真传弟子般的身份留在溟沧。秦真人也出面,言是肯收留她于琳琅洞天。”霍轩神色怅惘,“此番除了师弟你,最该谢过的便是大师兄了。若非大师兄与方真人有旧日交情,又肯出面安抚,只怕我溟沧与骊山派未必能这般善了。”
张衍冷不丁听得“大师兄”三个字,心中一动,却又不能露出半点多余的神色,只能仿若无事地接道:“大师兄处事向来周全。”
“大师兄毕竟是大师兄。”霍轩略一点头,有些感慨,“想那夜惊变之时,大师兄与师弟一同出手击退那作乱之人,又当机立断主持大局,稳住各方,实在不易。不管是易儿还是周佩,他也肯多加照拂……实在是不得不服。”
顾及各方么……是了,以那个人的为人处世,自然是滴水不露。只是不知齐云天顾及了那么多人,又可曾想过要顾及他张衍一二?
这么想着,张衍只觉这个念头似在心尖扎了一下,难得有些发疼,那夜齐云天荒凉冷漠的目光犹在眼前。
随后又与霍轩说道了些什么他自己也不曾留心,横竖都只是一些往来的场面话,聊上片刻,终归是一派兄友弟恭。张衍最后与霍轩议论过两句魔劫之事后,便言是昭幽天池内还有事务需得处置,先行一步。
他从容地道了告辞,正要离去,却闻得霍轩听不出情绪的话语在身后淡淡响起:“张师弟,害死易儿的,当真是那个魔宗长老么?”
张衍随之驻足,平静回身:“魔宗之人欲借此番婚事作乱,挑拨我溟沧与骊山派关系,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如今已是血债血偿。掌门有言,魔穴将出,四方不稳,此事能得以顺遂解决,乃是好事一桩。”
霍轩久久地注目于他,最后终是认命般垂下眼帘,沉声开口:“师弟所言极是,作乱之人既已诛杀,此事也可尘埃落定。”
辞别了霍轩,张衍却并未折返昭幽天池。哪怕他清楚自己外出一月,门中诸般俗务必是已经压满了案头,最后还是在不觉间向着玄水真宫去了。
眼见着那片海域渐近,剑遁的速度却又莫名缓了下来,但随即他便告诉自己,如今他已是十大弟子首座,此番料理完这桩变故,于情于理也都应该前往玄水真宫向那位三代辈大弟子禀告一声。
他应当坦然,应当从容,应当面不改色,然而到底无法说服一颗心无动于衷。
事到如今,他竟才惊觉,自己其实已不知道该如何单独与齐云天相处。
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在一片空洞的月色下,那个人手上伤痕交错,鲜血淋漓,视他如某种可怕之物;在那之前,也是那么一个苍凉的夜晚,他们对峙在一座孤岛岸边,用平静且凉薄的话语诉说对彼此失望。
张衍终是踏着云浪来到了玄水真宫外,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远处的云霞将海水染做嫣红,森然威严的殿宇在余晖中有种苍老腐朽的姿态。
他斟酌良久,最后还是自袖中摸出出入禁制的符诏,信手拍出,就要入内。
然而猝不及防地,那道符诏却被猛地弹了回来,其间的法力震得他都不觉后退一步――一道无形的禁制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张衍先是一怔,仿佛仍有些无法相信,直到他伸出手去,摸索到面前那层看不见的结界,清清楚楚感觉到其间流淌的法力拒绝了自己,才终于明白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