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娘子,这……”商裳有些惴惴地候在殿外,见刘雁依出来,不觉露出些问询之意。

“魔劫将近,恩师既为十大弟子首座,更需磨砺修为。今夜那片陆洲,乃是他老人家试炼神通所致,至于旁的,商娘子与我一概不知。旁人也不该知晓。”刘雁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被禁制重新锁起的殿宇,转而向着商裳静静嘱咐。

商裳闻一知十,温顺道:“是。今夜姐妹们都在水底安栖,什么都不曾听到,也什么都不曾见到。”

一整块白玉雕刻的案几被蓦地斩为两段,玉屑飞溅开来,边沿处的云纹随之四分五裂。案上堆积的卷宗文书随之铺洒滚落在地,洋洋洒洒一片凌乱的雪白。朱砂亦是倾倒而出,血一般的颜色染红台阶的一角,是惹人生厌,且生恨的颜色。

一眼扫去,那些苍白的纸页像极了一张张苍白的脸。都是同一张寡淡的脸,眉目黯然而模糊,是已死的无神。

张衍大袖一扫,将那些碍眼之物统统自眼前挥开。如此,仿佛仍不解气,转眼间墙壁上又是千百到剑光劈砍过的痕迹。若非禁制支撑,整个洞府都要摇摇欲坠。四面被束之高阁的卷册典籍纷纷砸落在地,一片狼藉。

――“张衍,张衍,呵,他倒确实有一个好名字。有时候我也在想,就让这个与张师妹有着相仿名字的年轻人陪在身边也好。”

黑衣的道人牙关紧咬,一道剑气狠狠斩落四方。

“好、好、好……”他张了张口,竟只吐露得出浑浊沙哑的音节,有什么哽在喉头,逼得人几近发疯。

好像耳边还回响着那个女子身前支离破碎的话语,还残留着当年在晓梦蝶里感受过的澎湃心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过去的那么多年里,那一声声的“张衍”,又有几声真的是在唤自己?

他短促而森冷地笑出声来。可笑他张衍纵横八方无往不胜,却偏偏败在了,败在了……

玉架最高处被收拣得最仔细的那个匣子也终于被这样汹涌无俦的气势震落,篆刻着鸳鸯的青玉被摔了个粉碎,收纳在内里的画卷滚落而出,一路铺开到了他那脚下,露出画上那个青衣楚楚的身影。

张衍目光骤然一紧,一道剑光在手就要将那幅画皮斩碎。

然而到最后,冷冽的锋芒直指那张含笑的脸,终是在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下,剑气只刮破了画卷边缘。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在发抖,可笑,他居然也会握不稳手中的剑。

居然也会下不了手。

他目眦欲裂,死死地注视着那张端然微笑的脸。而画中人无知无觉,只还以他从容和缓的姿态。这一次,疲倦终于如山如潮地压来,长久以来的辗转反侧,终于熬出了伤筋动骨的疼痛。

胸口在发烫。那是温养着剑意的坐忘莲被心神激荡,连带着那缕未成熟的剑意也不安分起来,剜刮着心头。

剑光在指尖碎去,像是开败了的花。年轻的十大弟子首座捂着胸口缓缓坐倒在地,阖上双眼,再睁开时,冰雪消融,业火焚尽,徒留满目的灰飞烟灭。张衍忽地觉得有些困顿,他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觉。

于是他真的就这么合衣躺下,枕着满地残页,卧倒在那幅画的旁边。

就像是无数个夜里,他搂着那个人的肩膀躺倒在柔软的被褥间。

只是这一次,再不会有人在他熟睡时以目光细致地描摹过他的眉眼,专注而耐心地待他醒来。

第303章

“君子青,五色素,竹枝词,琴瑟故。蹉跎在新酒,斑驳是旧竹,昨夜听雨风来去,无人共我西窗烛。西窗烛,西窗烛,一枝剪来两厢误,如何不相负?”

渺渺的歌声自极远处迢迢而来,曲调清婉,百转千回,却又并不如何放肆――微光洞天的主人只会在很少的时候招来蓄养的歌姬,命她们浅浅地唱上一会儿这支无人知晓来历的调子。歌姬们私下里总说,这似乎是一场痴心错付的故事。

萋萋芳草向着两侧分开,一身石青道衣的老道人缓缓涉水而过,被露水打湿的竹纹颜色微深。无人知晓原来微光洞天里还有这样一块伶仃的小岛,像是被从某片陆洲上斩下的一角,被静水环绕。岛上别无他物,只有一座样式古旧的庭院,庭院里无花无草,唯有绿竹猗猗,曲径通幽,尽头是一间雅轩,匾上无字。

老人推门而入,屋内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好似有人居住在此,日日打点。龛上白瓷小瓶里的翠竹宛如刚刚折下,叶上霜露未干。

屋内有一方水池,一座法榻临水而设。水面常年光洁如镜,好似坐待女子对镜成妆。

“没有几句话,不会打扰你太久……”老人在榻前的台阶上坐下,对着那空空的法榻徐徐开口,“你就听听吧。”

沙哑的声音回响在屋子里,语调生硬,只在最后才不自觉地一低。

他说罢这一句,又沉默了很久,像是在斟酌该如何开口,该如何用最简明扼要的话语诉说自己此刻的感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今夜来到这里,只是忽然想到了,便忍不住过来了。

久久的无言后,颜真人终于牵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你当年就是这般不肯信我的,如今也教别人尝了尝这个中滋味。”他的话语里有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涩然,像是得意,又像是不甘。他其实已经很老了,却还在与过去斤斤计较。

他就这么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而去。

齐梦娇挑着白玉宫灯回到玄水真宫时,天已经有几分蒙蒙亮了。远处一线天光微起,殿宇森严肃穆的轮廓逐渐分明。听周宣说,恩师已是出关,是以她在功德院值完夜后,便特地赶回来拜见。

然而甫一穿过回廊来到通往后殿的碧水清潭,便险些被迎面而来的水浪扑个正着。齐梦娇不觉讶然,才发现那只一贯乖顺的龙鲤不知为何竟发起疯来,狂乱地拍打着湖水,将一池灵鱼尽数掀到岸上不说,连在一片想试着劝服的周宣都被浇了个灰头土脸。

“这是怎么了?”齐梦娇赶紧把周宣拉得退后到回廊下。恩师曾与她说过,这龙鲤看似威风,实则早年在捉回来时已是被紫霄神雷劈伤了神智,痴傻得与不谙世事的稚儿一般,并无什么大妖威严。似眼下这般暴戾放肆,实在罕见。

周宣一见齐梦娇,连忙掸去一身水意,将玉冠扶正,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不知怎的,前半夜还好好的……恩师也不知往何处去了。从前这龙鲤再怎么疯,也不像今日这样不讲道理,怎么哄也不见效。”

齐梦娇想了想,便将宫灯交到他手里:“我去试试。”

周宣一慌,连忙拦着:“这龙鲤如今谁也不认,你小心被它伤着。”

“无妨。”齐梦娇冲他一笑,“你师姐我小时候还在这龙鲤背上打过盹儿呢。我去把它哄好,你记得把附近给收拾了,免得恩师回来看了一片乱糟糟的闹心。”她拍了拍周宣的肩膀,随即提着裙摆轻巧地步下台阶,顺手解下了腰间那块青玉鱼莲坠,那是齐云天旧日的信物。

她跟着齐云天修《玄泽真妙上洞功》,虽是记名弟子又道根毁伤,但到底还有几分底子在。水蓝衣裙的少女无所畏惧地避开水浪,来到那发疯的大妖面前,将那玉坠在龙鲤面前晃了晃,以此吸引对方注意。

龙鲤果然安分了那么一瞬,似被熟悉的气机震慑住,然而一双瞳仁依旧大而无神,像是两面蒙尘的镜子。渐渐地,这镜子里映出了齐梦娇的身影……但随即,它又一爪拍碎了岸边的石台,重新恢复到刚才暴跳如雷的状态,发出低沉的嘶吼,向着齐梦娇张开大口,径直咬下。

“师姐小心!”周宣急了,祭出一颗宝珠就要打过去。

“等等。”齐梦娇在这样的时候却依旧冷静,喝止了他。

周宣一愣,旋即发现那龙鲤其实只是咬住了齐梦娇的半幅衣袖,一个劲儿地想将她往水中拖去。他赶紧奔至齐梦娇身旁,难得像个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师姐你别怕,我、我帮你……”

“我不怕。”齐梦娇摇了摇头,只专注地审视着这只龇牙咧嘴的大妖,微微皱起眉,“它好像,是要我和它走。”她细细思量一番,忽然有些不安,“这龙鲤与恩师签过法契,如今这般狂躁,莫非是恩师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周宣还要再说什么,齐梦娇已是顺势抚上了那龙鲤的额头:“你是要带我去恩师那里吗?”

龙鲤却只顾着想去蹭她手中那块青玉鱼莲坠,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

“我去看看。”齐梦娇利落地下了决断,将被咬住的衣袖一撕,踏上龙鲤的脊背,“我们走。”

周宣来不及拉住她,便被龙鲤卷起的水浪拍得连连后退,待得站直身子时,龙鲤已经风风火火地驾着水浪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