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当。”齐云天好整以暇地一笑,“颜师叔今夜约我到此说话,想来也不是为了等一个三代辈大弟子向您鞠躬行礼的。”

橘色的火苗在这样没落破败的地方愈发显得孤独幽凉,有种伶仃的凄楚。然而端坐两侧的二人却侃侃而谈,仿佛置身某处堂皇的阆苑仙台,相伴身侧的也并非不见五指的黑暗与聊胜于无的灯火,而是明珠璀璨,光华朗朗,将每一处雕文都照得分毫毕现。

他们相谈甚欢,将一切尖角锋芒铺垫在文雅周正的辞藻下,如同裹了华美丝绸的长刀,只等着割裂那层锦绣挑断对手咽喉。

颜真人稍微眯起眼,似在久久打量对面那张年轻却又深不可测的脸――年轻人的面貌不知从何时起仿佛就不曾再改变,唯有一身气势渐长,如山岳,如沧海,绝顶巍峨,大滔横流。

“我想起来了。”他突然这样开口,火光跳动在那双精明冷沉的老目中,“我第一次见到你,还是在掌门老师的洞天外,不过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应该已经不记得了。”

齐云天稍微偏头,仿佛若有所思,随即恍然地笑了笑:“晚辈岂能不记得。彼时颜师叔与萧师叔虽未结鸳盟,但也恩爱得羡煞旁人。”

颜真人只当未听见某个教他忌讳的称谓,神色岿然不动:“你虽是孟师兄一手养大,但从那时起我就觉得,孟师兄把你放在身边亲手栽培再多年,你也不会像他。豺狼披上了温顺的皮囊,依旧是豺狼,将爪牙藏得再好,也有露出来的一天。”

“能为豺狼,有自己的爪牙,不失为一件幸事。总好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齐云天亦是笑着,端方的笑意之下不露丝毫多余的情绪,“颜师叔盛情相邀,今夜总不会只是想找晚辈叙旧吧?”

“你着急了?”颜真人笑意冷然地注视着他。

“究竟是谁更着急呢?”齐云天毫不躲闪地迎上那目光,带着久违的骄傲与睥睨,“毕竟,约我见面的人,可是您啊。”

颜真人放声笑了起来,沙哑的笑声如同寒鸦磔磔惊起:“你还是这么无所畏惧,不知天高地厚。”

齐云天眉眼端然,一寸灯火照亮他袖口处露出的细长手指。那样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平定地按在膝头,动也不动。

“我看得没错,你确实是渴望强权的人。”对面的老人缓缓开口,低低一笑,“也好,那就开门见山吧。今夜我约你到此,是想与你谈一桩交易。”

第298章

“交易?”齐云天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个微妙的字眼,似笑非笑。

“交易。”颜真人以平淡的口吻确定了他的疑问,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忽然不像一个苍老的道人了,那具枯瘦的身体里似乎能迸出一种少年人才有的盛气凌人,那双眼睛也不再浑浊无光,反而亮得如刀如剑,“虽然你如今坐拥玄水真宫,又被掌门老师选做继承人,但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如今的局势,恐怕不会容你有登上那个位置的一天。你需要一个合适的盟友来度过这场危机。”

“颜师叔的意思是说,”齐云天抬眼迎上那锋利的目光,那一瞬间短兵相接,“你就是那个合适的盟友?”

颜真人笑了笑:“你应该庆幸,在这样的时候,还能有我作为盟友。”

齐云天仿佛漫不经心地抚过袖口,稍微弯了弯唇角:“一个曾经屡屡试图置我于死地的盟友么?”

“局势总是在变的,因为人心总是难以揣摩。”颜真人曲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头,“就好像之前我们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你我会像现在这样同坐于此说话;又好像你也无从料想,会否有一日,你这个位置,就被谁给取而代之。”

“今夜颜师叔总是话里有话,拖泥带水。”齐云天静静抚平袖口一丝褶皱,笑意里不掺半点动容,“何不直接一些?”

颜真人微微向前倾身,似想好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话语里带着绝妙的讽刺:“你不会真的以为,一场十六派斗剑之后,这个继承人之位,便能稳如泰山了吧?”他重新坐直,眯起眼仔细打量着他,“不错,当年门中内乱,英才尽折,唯有你一枝独秀,更是侥幸不死,活着从十六派斗剑归来,无人能与你一争。可惜啊,今时不同往日,齐师侄,放眼如今溟沧,你当真没有敌手吗?”

“十六派斗剑”几个字似钝刀刮过肩骨,生出阴冷的疼痛,而齐云天依旧端静跪坐,连目光都不曾有半点变化:“颜师叔的意思,晚辈不大明白。”

“是不明白,还是不敢明白?毕竟那可是你一手磨出来的刀,当然不敢相信那把刀会有指向你的那一天。”颜真人嗤笑出声,“可惜啊,无论你信与不信,如今这把刀,都已经要架在你的脖子上了。”

齐云天抬了抬眉头:“颜师叔如此杞人忧天,倒真是为晚辈着想,不胜感动。”

“杞人忧天么?只观如今之溟沧,三代辈弟子中,唯有他张衍的昭幽天池满门兴盛,良才倍出,而他本人于东胜洲大兴涵渊派,已有一门之根基;于东华洲又得诸派赏识,一场十八派斗剑声名大振,与那血魄宗对上时,连少清派婴春秋都出手相助;至于在溟沧之内,那就更不消说,且不提诸多闲散宗族皆已归附于他,便是那些后辈弟子,又有哪一个不是听着他张衍的偌大名声过来的?”颜真人冷笑道。

“那又如何?”齐云天有些懒散地听完,还以一笑,“张师弟声名显赫,扬我溟沧一派之威,此乃山门幸事。涵渊派远在外海,鞭长莫及;少清派出手相助,足见我溟沧与之交好;至于在后辈弟子中的声名,”他到这里,轻笑出声,“晚辈不才,早年一点不值一提的小事被叨念了许久,早已有愧,如今似张师弟这般,并非洞天门下出身,却可得此成就,才真真正正算得上是诸弟子之楷模,堪为典范,何错之有?”

颜真人听着他不紧不慢地一字一句驳斥自己,反而笑意更深:“‘并非洞天门下出身’,不错,要说那张衍缺在何处,正是他这师承出身。我听说,当初宁冲玄原本是要领他拜在你那玄水真宫门下?”

“一点不如何打紧的陈年往事,倒也辛苦颜师叔这般打听挂怀。”齐云天坦然开口,“不错,当初宁师弟确有引张师弟拜我为师之意,只是我那时闭关,便错过了这段机缘。不过张师弟良才美玉,便是拜在丹鼎院门下,也一样是人中龙凤。我若收他为徒,他反而未必能有如今成就。”

“你敢如此放心大胆地用他,想来也正是因为他师承丹鼎院,背后无有洞天真人坐镇,就算再厉害,也压不过你这掌门嫡系的身份去,是吧?”颜真人缓缓开口发问,带着显而易见的刻薄,“不过,你可别忘了,这样好的一枚棋子,可不止你一人用得。你用得,你的老师,你的掌门师祖,一样用得。”

话语轻飘飘地落地,却仿佛溅起了血色。

昏黑的大殿内,年轻人的目光被烛火照出些许亮光,却不带分毫暖意,冷得像是寒星。

碎发之下,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旧伤下的疼痛似乎又在蠢蠢欲动,而他却半点也抗拒不得。

“你与正德洞天我那位大师兄之间,想来也不剩多少师徒情谊了吧。”颜真人又一次笑了起来,这一次带着说不出的志在必得,“就算你这个做徒弟的还时时谨记着尊师重道,可这世间又有哪一个当师父的,能看着一个心狠手辣,为了铲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的徒弟心中毫无芥蒂呢?你做了些什么,你自己心中再清楚不过了。正德洞天门下曾有弟子二十二人,如今除却那成不了气候的范长青与任名遥,便只余你一人。至于那几位是怎么没的……”颜真人略微将话语拖长,半真半假地夸赞,“以你心思之缜密,手段之周全,谁又能寻得到破绽呢?”

齐云天神色淡漠,听得这样的话语,只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既是空口无凭,颜师叔还是慎言为好。我常年闭关,老师那厢确实疏于走动,不过也不至于像师叔说得那般不堪。若要拿那些事指认于我……”青衣修士抿唇一笑,说不出地游刃有余,“当年世家欲行此事是何后果?前车之鉴犹在,师叔可要想好了。”

颜真人笑了起来:“我又何必行此多余之事?你便是与正德洞天恩断义绝,也总归是一对表面师徒,这点面子总还是要给的。不过,我却要提醒你一句,正德洞天要替掌门老师扶植棋子,也未必要选自己门下。选一个出身不高,需得洞天作为倚仗,又在门中颇有名望,可领法旨行事之人岂不更好?用起来还可博一个不偏不倚的名声,他日不愿用了,弃之也无伤筋动骨之患,横竖他们从不愁手中没有棋子。你是第一个,那张衍便可能是第二个,若是这张衍也教他们不能满意,那还有第三个,第四个……而你,齐师侄,你若没有了师恩的庇护,没有了掌门老师赐你的这重身份,你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坐镇玄水真宫,自觉自己稳操胜券吗?”

他借着略微摇曳的灯火好生注视着对面的年轻人:“你借了大势一手扶植张衍上位,想一子将死世家。只可惜到底还是你的老师师祖道高一丈,转头便吃了这枚子,为己所用。他们之前留着你,不过是因为无人可用,待得他日,这张衍在魔劫中立下大功,便是将你这位置取而代之,只怕也无不可。你犯了上位者最忌讳的错误,你给自己亲手树立了一个难以抗衡的敌人,当真不怕吗?”

“怕?”齐云天此刻的笑意稀寥,却也骄傲,仿佛一场雨猝然落下,而在走过千山万水的人眼中,这不过是一点水染尘埃的景象,湿透了衣角,却溅不到心上,“晚辈不似师叔这般精通棋道,这话实在教人云里雾里。晚辈只知,张师弟身为十大弟子首座,效命的乃是溟沧一门,而非谁一己之私。如今魔劫当前,掌门师祖既然觉得张师弟可担此大任,放权与之,乃是情有可原之事。至于棋子么,呵,张师弟此人,早在多年以前范师弟便曾评价,此子只可由之,不可制之。此言不差。

“至于颜师叔问我怕不怕……”他一字一顿,含笑间似有千刀万刃,能斩一天风雷,“死过一次的人,什么也不怕。”

齐云天望向那张老态横生的脸,他的目光中某种情绪开出了一瞬间的古艳:“我敢用张衍,那便敢信他。”

短促的词句掷地有声,玉案上的火苗微微一颤。

意料之外地,对面竟是响起了击掌声。老人拊掌大笑,可那笑意中竟带着教人不寒而栗的古怪,乃至于夸张做作。他仿佛极是满意这个答案,眼中的狡诈与得意毫不掩饰,竟仿佛大获全胜。

齐云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脊背生寒,那一刻依稀只觉自己落入彀中。

“你果然相信他。哪怕那么值得猜忌,那么值得动摇,你仍相信他。”颜真人的声音放得极轻,口吻巧妙,像是咬着猎物的咽喉,“齐云天啊齐云天,你竟也有今日。旁人都只道你这三代辈大弟子如何的德高望重,选贤用能,谁能料得到,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你与那张衍,有帷薄私情罢了。”

火苗有那么一瞬就要被无声的气势压得灭去,却又在残存一线的时候得以苟延残喘。殿内忽地一暗一明,齐云天的脸上笑容未敛,却似霜寒。

“你可是在想,我是如何得知的?”颜真人欣赏着他此刻动也不动的姿态,却仿佛能从这平静的皮囊下看到惊涛骇浪的仓皇,“你藏得很好,实在很好,谁都自当你不过是赏识那张衍,这才拔擢于他。可是啊,这世间许多事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老人衣袖一扫,一方泛黄纸笺娓娓飞落在齐云天的面前。

是一纸书信,显然早已有些年头,上面的笔迹意兴飞扬,狷介而傲岸,带着藐视天地的轻狂,字里行间却又是年少时说不完,道不尽的婉转缠绵。

――“贻我三尺竹,还君半亩林。传我一纸书,报君百年心。二月春尚早,远道草犹青。燕子亦双双,我独不见君。迩来天地客,问道终须行。飘然两处别,一别至如今。愿裁九州春,补君芳菲尽。愿摘青天月,照君一江明。昔年风波恨,恩仇自当平。”

齐云天的目光落在书信的落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