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真人一身玉色长裙,凤钗挽了长发垂下细碎的流苏,论颜色,她并不如琳琅洞天的秦真人那般惊艳,只以和婉的气质掩去当年不得志的黯然。张衍深知对方并非软弱可欺之辈,只不过是偏安一隅,明哲保身罢了。
“我这般急急请你过来,可有打扰你的清修?”彭真人含笑示意他落座,扫了眼一旁的滴漏,和蔼开口。
“弟子恰逢出关,谈不上什么打扰。”张衍之前与她也算有所往来,何况之前攻伐北冥妖部一事,也曾请对方出面说项,故而言谈也是一般客气,“不知真人有何指教?”
彭真人眉头微蹙,沉默片刻后才徐徐道:“我那不肖子侄彭誉舟被罚在你门下驱遣六十载,不知眼下可好?”
张衍不意她是来询问此事,转念一想又觉得是人之常情――那彭誉舟毕竟是彭真人的侄子辈,彭真人一脉弟子稀疏,唯有一个琴楠尚可,而彭氏一族里,如今也不过彭誉舟一个元婴三重境的修士罢了。
他笑了笑,拱手道:“彭长老虽然受罚,但毕竟也是门中良才,岂可轻易毁伤?只是眼下适逢魔劫,掌门恐我人手不足,这才予我驱遣之便。”
“若只是掌门的意思,我倒也不至于这般忧心。”彭真人低叹一声。
张衍不易察觉地扬了扬眉毛。
彭真人神色有些郁郁:“誉舟那孩子是有几分毛躁,听不进别人的话,犯了错,自然该罚。若说罚他个坐关囚禁,我无话可说,可这般处置,未免有些折辱……”她语气放低,似也有几分无奈,“但说来说去,总归还是他当年不好。若是他当年多几分胆气,一并去了十六派斗剑,又岂会被人秋后算账?”
张衍听得她语涉昔年“十六派斗剑”便知,对方所谓的秋后算账之人,当是齐云天。这位守名宫主人对他那大师兄倒是一直颇有微词。
“真人此言未免偏颇了些。”张衍不动声色地笑笑,将对方的话语挡了回去,“彭长老用人不当,以至门中弟子遇害,被大师兄带到掌门面前领罚,此乃天经地义之事。若真人以私怨论之,倒似觉得掌门的决断不公?”
――莫说齐云天出面料理彭誉舟乃是自己所托,此刻自当回护,便是在旁处,自己也决计没有任人这般指摘那个人的道理。
彭真人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这首座之位还是玄水真宫那一位争来的,便是当年你入得十大弟子,也与那一位辞去首座之位不无干系。今日我请你来,也非是为了暗嚼舌根,只是想请你看着这些年我也多少出手襄助过你的情面上,莫要太为难誉舟那孩子。待得他受罚期限安稳过去,守名宫便算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魔劫在前,人人自危,彭长老一身修为,又岂可锦衣夜行?”张衍并不将话说满,“不过弟子也必不会行刻意为难之事,真人大可放心。”
――他自然不屑去做什么腌?H手脚,魔穴现世后,与魔宗交手在所难免,到了用人之时,人人在他眼中皆是一样。
彭真人久久地默然,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滴水的滴漏上,最后仿佛也只能应下:“罢了,有你这一言,我总归放心些。”她长舒一口气,“这个位置是你坐,总好过别人来坐。只是你也得留心,别要风头太盛,惹了旁人吃心。”
“弟子不过是尽应尽之责尔。”张衍笑了笑,自觉这场谈话也差不多到了尽头。
“那你且去吧。”彭真人果然摆了摆手,随即想起什么,好言叮嘱,“如今魔穴不安,守名宫的禁制我已重新布置过,你离去时,需得到分飞桥上再起飞遁。”
张衍点头称是,就此告辞。
彭真人漫不经心地抚过眉骨,静默地注视着那个缓步走出大殿的黑衣身影,目光幽远而深邃,唇角微微扬起不合时宜的笑意。
张衍由引路的女修领着到得来时的那座虹桥上,此时天色将晚,已无所谓什么云霞暮色,只余一片幽暗,风里尽是雨后草木的气息。
他就要起得剑遁,忽有所感,抬头看向穹宇――今夜无月,阴晦的云层间,似有一道澹如深渊的水色青光向远处疾驰而去。虽是一掠而过,但那气机却不容错认。
大师兄?
张衍认出那是往山门外去的方向,微微皱起眉,随即御起剑光跟上。
海潮翻涌,天地俱黑。
第297章
昭幽天池、涌浪湖与碧血潭三泊本就是溟沧地界,昔年那凶人破门而出后,曾一度勾结妖修霸占此地,直到百余年后,溟沧诸位真人与之做过一场,这才将这三泊之地收回。事后,秦掌门将碧血潭与昭幽天池各自分赐予世家与张衍,而涌浪湖下的九溪曲宫因早年被苏氏攻下,不便易主,故赐予苏氏为府。
彼时,世家犹自暗怀欣喜,自忖从师徒一脉中虎口拔牙,三泊之地倒拿下两处。谁知不过区区二十余载过去,苏氏叛门之事于浮游天宫揭开,堂堂数千载世家大族一朝覆灭,甚至于转世之身都不得入道。涌浪湖随之无主,被掌门赐下给记名弟子苗坤以做道场。
然而苗坤虽名义上为掌门弟子,实则不过是掌门所选的涌浪湖镇守之人,在门中地位不过尔尔,且不必说不比师徒一脉四位洞天,便是寻常九院长老,也不将其放在眼中。如今多年过去,此人虽是元婴修为,但已于大道无望,难有出头之日,又自知自己不似张衍那般颇负神通手段,一人独占此地,必得招来他人嫉恨,是以他并不如旁人道场一般布下诸多禁制,只留用了先前苏氏在时的几处大阵。若有旁的弟子想借此地修炼,只要能破了这禁制入内便是,只要不曾惹是生非,他一概不理。
只是饶是如此,那苏氏昔年所设大阵,也非是寻常弟子可破,加之苗坤本人疏于打点,是以涌浪湖比之旁处更显萧索荒芜,不见人迹。
齐云天抵达涌浪湖时,正是夜中,四野昏黑,荒草与芦苇随风伴着水浪起伏。
他收敛一身气机,暗中不动声色地解开大阵之禁,从容入得内湖――昔年为灭苏氏,他曾详解过这涌浪湖四面地势,对此间所布之阵了然于胸。哪怕后来苏氏又添回龙蛰蜃阵,借四面山水气机外御,也是万变不离其宗。这等大阵,自己早已破过一次,如今再来,自然轻车熟路。
那位还真是思虑周全。齐云天于心中一哂,悄然无声地步水踏浪,穿行至信上所约的那处地宫内殿。
――昔年苏氏在时,这涌浪湖不说多么富丽堂皇,也总归可称得上一派风光,可惜如今不过红粉成灰,荣华无所,徒留断壁残垣,教人徒看笑话罢了。
他不过一忖,倒也并不再分更多心思在那些旧事上。他此刻所到之处,乃是涌浪湖深津涧下一间早已废弃的偏殿。当年苏氏将真龙遗府腾挪去别处时,强行斩断了三条地脉,以至于此处灵机稀薄,再难做修炼之用,唯有那雕刻着蟠龙的飞檐色厉内荏,望之还带着些许昔日威严。
此处确实是一个极为隐秘僻静的所在。
齐云天无声踏过幽黑的石面台阶,织绣着行云流水的衣摆悄然扫过地面繁密的刻纹,四下一片漆黑,北冥真水拥簇在他的脚边,温顺而忠诚地蔓向四方。
他一路行至最里间,从容站定于黑暗中。随即,黑暗深处有不明显的气机一荡,沙哑的声音响起:“你到的很准时。”
齐云天神色平静,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看不见,但北冥真水却能在这片黑暗中成为他的眼睛,替他分辨这座偏殿的雕梁画栋,高台立柱。邀请他今夜在此见面的人就出现在前方不远处,对方的气机在一瞬间荡进殿中,最后又在高台上停步。
“您也一样。”齐云天淡淡道。
“一定要这样摸黑说话吗?”老人的话语同样如古井无波,一点微弱的火苗直高处亮起,最后被盛在玉案上的琉璃灯盏里,像是一只突然睁开的金色瞳仁。灯火照亮那张苍老枯瘦的脸,眼角额上的细纹如同刀刻,袖口的竹纹葳蕤,“不得不说,你很有胆量。这样孤身赴约,对手是你远不能匹敌的洞天真人,不会觉得不安吗?”
齐云天不紧不慢地步上高台,来到老人的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了一条玉案,半盏灯火,那么的从容不迫,却又那么的剑拔弩张。
“颜师叔说笑了。”年轻的修士以看似谦卑实则傲岸的姿态徐徐一笑,“不过前来聆听长辈教诲,晚辈何需不安?若是这般便不安,当年又谈何十六派斗剑?”他顿了顿,抬眼目视着对面那人,笑意缜密,无可挑剔,“不知师叔准备了何等大礼在等候晚辈?”
“我能准备什么?”微光洞天的主人神色散漫,抬手拨弄了一下灯火,让它更为明亮了些,“你的北冥真水应该已经告诉你了,这个地方没有任何陷阱,也不存在什么多余的布置。这里是苏氏的旧地,在旁人眼里避忌的存在。你当初亲手覆灭了那个古老的家族,亲眼见证过这里的衰亡破败,你应该清楚吧,门中的人对这个地方有多么的避之不及。在这样一个地方说话,不需要布置,就已经足够安全。”
齐云天将他的话语笑纳为一句赞赏:“苏氏贪心不足,自取灭亡,有此前车之鉴,倒也足以震慑门中心怀叵测之辈。”
“是的,是的。”颜真人也笑了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苏氏有此下场,实在不值得意外。他们当年驱逐你的弟子,霸占你的洞府时,决计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会带着人亲手斩断他们一门道途。”
“世上总是有许多周而复始的巧合,是天意,也是理应偿还的代价。”齐云天抬了抬手,殿中四面的北冥真水随之乖觉地回到他的身边。
“苏氏付出的代价是满门尽灭,我很好奇,你这样的人,日后又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怎样的代价?”
“颜师叔此言差矣。师叔犹自端坐于我面前,安然无恙,我这个做晚辈的,又岂能先一步僭越?”
颜真人轻嗤一声:“今夜与你说话真是有意思。人前彬彬有礼堪为表率的三代辈大弟子,也终于有露出马脚的时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