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本逐末”四个字颇有些分量,何况陈真人在诸真中齿序最长,倒不好轻易驳斥。

沈柏霜遥遥地与孙至言对视一眼,随即自己出言笑道:“师兄此言,小弟不敢苟同,妖部皆是记吃不记打,若不好好敲打,魔劫之时,难免不会出来生事。”他顿了顿,正色补充,“需知在东胜洲,那罗氏蟒部便一度与几家宗门勾结,意欲侵占地陆。如今观我东华形势,北冥妖部比之还要势大,魔宗六门更是狡猾,一旦二者暗中牵连为一线,借着此番魔劫为非作歹,到时溟沧腹背受敌,只怕更是麻烦。”这样一番陈词之后,沈柏霜主动站起身来,向着高处拱手一拜,“掌门师兄,张衍此议,依小弟之见,颇是可行。”

秦掌门似若有所思,看向一旁的秦真人,温声发话:“师妹,你意如何?”

秦真人自进殿见礼后便不置一词,此刻问话到面前,也不过敷衍了一句:“小妹并无他见,师兄看着安排就是了。”她亦不喜张衍,对于这攻讨北冥妖部一事也只觉可有可无。不过沈柏霜自洞天后,她便主动退让,不再理门中诸事。成与不成,皆与她无关。如今只要不涉及琳琅洞天的利害,她都已懒得出面。

世家与秦、沈两名真人已是各自表态,一时间诸真目光便落在孟真人身上。

孟真人沉默半晌,终是将手中书信放下,站起身来:“恩师,北冥妖修近来蠢蠢欲动,便是张衍不提,弟子亦是要说,魔穴之事虽重,但这后院不可不稳,由张衍出面打压一番也好,好叫其知晓这两洲之地,谁为做主之人。”

此言一出,便已算是一锤定音。

“既如此,”秦掌门点头道,“传我法旨,此事可允张衍放手去为,令其不必有所顾忌,身后自有山门做他倚仗。”

孙真人自是欢喜,瞧了眼旁边颜、朱二人。朱真人虽有些不愉,但也还是按捺了下去,而颜真人竟也并不见多少恼色。横竖此事已是定下,他也懒得再去计较,又随众人听掌门勉励了几句,闻得可以离去后,便率先回了长观洞天。

余下诸真也陆续告退。秦玉唤了沈柏霜同自己前去渡真殿一趟瞧瞧钟穆清近来如何,彭真人素来不如何与世家其他四位洞天一路,只一人默默离去。

“彭真人留步。”

甫一迈出上极殿,彭真人忽然闻得背后有人唤她,不觉转头。竟是颜真人。

“颜真人有礼。”她打了个稽首,心中不觉琢磨起对方叫住自己的用意。她与这微光洞天的主人并不如何熟识,却不知其有何贵干。

颜真人淡淡笑道:“彭真人若无旁事,不妨赏光来微光洞天一坐?”

上极殿中旁人退去,唯有秦掌门与孟真人逗留于原位。

“你如何看?”此时师徒二人相对,可以省去不少避忌,秦掌门拂尘一摆,轻声发问。

“张衍此子,虽非洞天门下出身,看似根基浅薄,但今日议事一观,倒未必如此。”孟真人低声对答,“他修习孙师弟所练的《澜云密册》,又执掌沈真人所立的涵渊派多年,守名宫那厢,似也有几分私交。如此看来,倒已颇成气候。若他在此番魔劫之中立下大功,则入上三殿为执掌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虽说有人扶持推手,不过他能走到这一步,倒也了得。”秦掌门微微一笑。

孟真人沉默片刻,并未接话。

秦掌门抬手抚过拂尘流苏:“孩子们不都是这样一步步百炼成钢的吗?到底造化几何,我们只管看着便是。听说云天闭关了?”

孟真人紧抿着唇,随即微微点了一下头。

“此时闭关,不沾染魔劫是非也好。”秦掌门淡淡开口,“不过倒不似他的性子。”

“他的性子……”孟真人转头看着殿外方向,“那孩子的性子谁又能摸透呢?”

第291章

玄水真宫内,范长青一如既往将搜罗到的消息一一向齐云天禀过,却发现并未如往那那般得到回应,不觉小心地抬头瞥了眼那独立于碧水清潭前的身影,心中反复掂量,是否自己刚才有那句话说得不甚妥当。

不过照理说,张衍此番提议攻打北冥妖部一事既然得诸真同意,待得其立功归来,这自然是一件好事;而这张衍能上得此位,少不了大师兄在背后推手,于情于理,大师兄也该乐见其成才是。

他一再琢磨,仍有些琢磨不透。这些年这位大师兄行事已越发教人猜不着用意。

“如你所说,此事老师也是同意了的?”齐云天捻了一下手指,仿佛漫不经心地开口。

“是。恩师他老人家亲口说,应当由张师弟出面敲打一番北冥妖部,教对方涨涨教训。”范长青连忙道,“可见恩师对此事也极是赞许。”

齐云天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又道:“沈真人,孙真人,还有守名宫那位,也皆是出面帮腔?”

“是。”范长青依稀觉得齐云天意有所指,但又不敢妄加揣测。

“此事我已知晓,有劳范师弟了。”齐云天回身向他笑了笑,“师弟近来也忙于率领弟子奔赴各地追寻魔宗痕迹,可有所得?”

范长青低叹一声:“小弟倒确实与魔宗门下交手过几个来回,可惜都不过是一些皮毛之争,于大势无用。那些魔宗修士,从前隐匿多年,而今魔劫方出,手段当真是诡谲莫测,稍不留神便有性命之虞。不过这些时日几番交手,倒也收获颇多。”

齐云天微微一笑,语气和缓地勉力了几句便示意他可退去。

碧水清潭边又是一片清疏冷寂,龙鲤懒懒卧于他的身侧,没精打采地小憩。齐云天抚过那冰凉的鳞片,唇角笑意在思索间一点点随之淡漠了下去。张衍到底还是提了此事,也落成了此事,这很好,这本该是很好的。

只是心绪却并不坦然。

那感觉分外奇怪,就好像有人提着锋利的刀刃在一寸寸靠近逼来,教他不得不冷肃以对,撑起全身的戒备。

齐云天闭了闭眼,稍微从那种无所适从地感觉中摆脱出来。魔劫在即,外患固然要紧,内忧也不得不防。可是该从何处着手?如何着手?反复扪心自问,才终于明白令自己困顿的究竟是什么……或许他本不该将张衍推上那个位置,不该在这种时间推他出去直面魔劫。他本应该选一颗能用则已不用则弃的棋子来行事,而不应该是张衍,不该是这个教自己动不得舍不得左右不得的人。

哪怕只是漏算一步,也许都会将他牵连入内。

他仰起头,望着空茫灰暗的天空。是的,他明知道这其实并非最妥当的选择,也明知这有可能会招来无穷祸患。可那个时候,曾经的某一个瞬间,是真的,真的太渴望有一个人能来到与自己一样高的位置,太渴望这个人能真真正正地走到自己身边来。

这个位置太高也太险,等候在下方的永远是万丈悬崖,百般筹谋也依旧如履薄冰。

下不来的,从走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天起他便知道下不来了。

所以才会那样渴望,渴望那个人一步步走到自己的身边来,就像是当年一度照亮他的视野一般,再一次照亮他的全部目光。

而那个人也确确实实地来了,他说他会来,于是日月星辰都要为之披戴上耀眼的颜色。

看着那个人走入渊兮殿的那一刻,内心的欢喜分明而又蒙昧,一腔肺腑里仿佛盛着火焰。他看着他,仿佛也能看见过去的自己,过去那个落魄过,失意过的自己,于是便不由地想着,要去成全那个人的骄傲与张扬。他交给了他权柄,交给了他足以与自己对抗的地位与名望,交给了他自己可以交托的一切。

可是他也疏忽了。这个位置太窄,太狭隘,一个人立足尚且艰难,真的就能容得下两人吗?

他亲手磨出了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可这样一把刀,是否会有指向自己的一天?

明明没有起风,手指却只觉得有些发凉。齐云天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掌心,像是想窥探这只手过去曾沾染的鲜血。

不能再想下去了。

再想下去,那便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