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负玄水真宫禁制符诏,私下出入无需通禀,习惯性地入得天一殿,才发现殿内空无一人。再往那人一贯喜欢逗留的凉亭瞧过,案上不见笔墨纸砚,想来今日也不曾在此料理事务。

“张师叔?”身后忽有一个女声唤他,张衍转过头去,果然是齐梦娇正抱着几分卷宗沿着青石小路款款而来。她见他回头,也不意外他如何会突然出现在玄水真宫内,只是一笑,“师叔可是来寻恩师的?恩师今日清晨似往经罗书院去了。”

经罗书院……张衍沉吟片刻,倒有些纳闷,旋即向齐梦娇笑笑:“多谢齐师侄告知。”

齐梦娇来到凉亭里,将那些卷宗放下,偏头也是一笑:“张师叔且快去吧,恩师若见了师叔,一定很高兴。”她说罢,向着张衍行了一礼,“师侄还需去往功德院当值,先行一步,恕不能久留。”

“齐师侄自便就是。”张衍略一点头,并不与她拘礼,目送着那娉婷的身影远去,却不觉有些感慨。

――他依稀记得齐梦娇多年前便已是化丹修为,不曾想时隔多年竟还未得成元婴,倒是自己门下的刘雁依先行一步。

他微微摇了摇头。想来到底是记名弟子,未得真传,终是不成气候,可惜。

张衍记得在齐云天的记忆里,齐梦娇还是个动辄牵着他的袖子大哭的小丫头,如今岁月倥偬,对方也已是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说起来……一些原已刻意淡忘的事情冷不丁浮上心头,惊动了原本平静的思绪,他刚想开口唤上一句,可惜齐梦娇已然走远不见。

他立于原地静默片刻,到底不曾追上去再问,只转道往经罗书院一行。

第288章

出得玄水真宫,剑遁飞驰了一刻有余,便已隐隐可见悬于云海间的无涯浮洲。张衍收了剑光落于一处楼阁之前,自有执事道人殷勤地迎上前来,口称张真人。

“不知张真人今日到此所寻何书?”如今招待他的执事道人已非是昔年那位,只是前倨后恭的模样仍是如出一辙,“还请入阁中小坐片刻,弟子自当为真人效力。”

张衍随手予了他一些好处,径直踏入书阁禁门:“一些杂项尔,我自行阅览便是。”

执事道人忙不迭地应下,乖觉退去。

张衍便这么独自一人沿着长廊往经罗书院深处走去。此地道书浩渺繁杂,却终年与楼阁外的飞花微雨作伴,少有人前来翻阅。向阳处犹自有几本残页摊开晒着,偶尔有风吹过,书页翻飞,发出哗哗的声响――想来当是什么先贤手笔,内容虽已收录,但原稿仍需保存以示敬重,纵使有法术相护,也仍免不了像凡间俗世那般寻个日头好的时候晒上一晌,祛除几分湿气。

四周当真是安静,张衍脚步无声,缓步走过一座座书阁,偶尔惊起廊下落花。

绕过西阁一处抄手游廊时,他忽觉心头微微一动,不觉中道折了方向,向着附近的一座书斋寻去。一条通向门口的青石小路尚未走到尽头,便可见一个青色的影子立于无甚装点的书架前,翻看着一卷书简。阳光自另一侧斜斜照来,照得那张神色清远的脸轮廓端庄,像是画上意犹未尽的一笔。

青衣修士正将书简合拢,忽有所感,不觉抬起头来看向外间。

“大师兄,我回来了。”张衍看着他微微一怔的模样,终是笑了笑,率先开口。

齐云天执着玉简迈出书斋,安静一笑,借着这一刻的晴空朗日好好看着他,颔首一应。

――他们之间仿佛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来来回回兜兜转转的聚散分别,然后小心歆享着重逢时那一截短暂细小的欢愉。也唯有这样的时刻,心绪才是澄明且宁静的,人也仿佛能沉入一池春水。

张衍看着齐云天行至自己面前,便牵了他的手,随口笑道:“今日怎会想起来此处,倒教我好找。”

齐云天与他一并往廊下走去,神色平和,温言开口:“本想把该整理的东西整理齐毕了一并给你送过去,你倒是先找来了。”

“哦?”张衍不觉转头。

齐云天微笑着将手中那卷书简交到他手中,张衍接过一看,原是一份少清剑修与人斗剑的记述。

“听闻你自少清回来便闭了关,我料想你大约是在参详少清秘法。”齐云天缓缓道,“剑道一途我却没什么能帮你的,要说交过手的剑修,也不过少清那一位。想了想,便来此处看看有无先人之言可寻,你到时也无需再从头找起。”

他说至此,微微一顿,转而看向南面几处楼阁:“这等记载来得琐屑,我翻找了几日也不过寻得三卷,倒还有几处未曾看过。”

张衍握了握他的手腕,与他在附近一处玉台上落座:“大师兄有心了。”

齐云天的笑意仍是淡淡的,平静的神色背后有一丝不明显的疲倦:“待得魔穴现世,你少不得要与魔宗修士对上,多些应敌的手段,总是好的。”

张衍不做声地瞧过他的表情,并不追问门中诸事,只与他说起去往少清学剑的一些趣闻与琐屑。齐云天一一认真听了,偶尔出言分说两句,各自笑过,总归是一片安然得宜,不算辜负了这片大好光景。

只是他们之间,说来说去仍是绕不开眼下魔劫将起之势。齐云天转而将这三十年来魔宗一些动向与他细细说了,又与他言及了魔宗六派几个元婴三重境的大修士,提醒他若是对上,需得小心应付,足见已是准备周全。张衍把这些名字尽数记下,旋即忆起有件事情大约还需先同齐云天分说一番:“自我去往东胜洲算起,如今已近两百载,敢问大师兄,这两百载间,北冥妖部是何动向?”

齐云天思量片刻:“北冥洲与我东华毗邻,其间妖部来犯乃是常事。只是自魔劫显露之后,溟沧上下多是外出应付魔宗修士,少有顾忌此间。我曾命人在北冥洲边缘一片立下法坛,一为威慑之用,二存预警之心,据各处法坛这两百年所传消息来看,北冥妖部倒是愈发不安分了。”

说至此,他似明白了张衍之意,抬起头来:“你想在此刻攻伐北冥洲?”

张衍并不意外他能猜到自己的用意,只笑了笑,镇定纠正:“杀鸡儆猴尔。”

齐云天眉头微皱,并不马上定论,只沉默地转头看向玉台附近的山水景象,良久才开口:“此乃出其不意之举,亦可防止魔宗与北冥妖部有所勾结,确实是一着好棋。只是……”他顿了顿,最后还是掐了话头,只向着他宽慰一笑,“无妨。此事虽然干系重大,几位洞天那边自有我去分说,你放心便是。”

张衍却并非是为了教他从旁游说才提及此事,笑道:“倒不必这般麻烦。我先前于东胜洲替沈真人打点涵渊派,自有一份人情因果,此事当可请他出面说上两句。再来便是长观洞天的孙真人,想来也肯相帮。”

“琳琅洞天这些年不问外事,倒暂时不足为虑,只是世家那边,还有微光洞天与元贞洞天未必不会从中作梗。”齐云天闭了闭眼,旋即若无其事地开口,笑意轻松如常,“这样吧,还是由我去正德洞天走上一趟,若能说动老师出面,此事可成。”

张衍叹了口气,索性拉了他的手,将人一把揽入怀中:“此事由我来料理,你不用为难。”

熟悉的气机环绕周围,那一瞬间的温暖几乎教人心生贪婪,然而还未来得及感怀那份温存,一颗心却陡然凉到了深处。齐云天一点点抓紧张衍的衣袍,几乎觉得有某种巨大的,超出了掌控的惶然压得人难以呼吸,冰凉的感觉一直蔓延到了指尖。

不用为难……

这个人是如何得知,自己去往正德洞天说项,会是为难?

他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第289章

张衍依稀感觉到齐云天回抱住自己,却不知为何,觉得有几分类似于疏离的陌生。他无法精准地分辨出这种感觉从何而起,仿佛自己在不经意间错踏了一步,然后脚下蔓出皲裂的纹路。

他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情绪,习惯性地低头吻过那微凉的发丝,却在下一刻意识到自己犯了怎样的错误。

他依旧继续了那个亲昵的动作,就如从前一般,缜密得无可挑剔。他不能教齐云天觉察到自己的这点异样,就好像此时此刻他需要以不经意地口吻去修补刚才那句失言:“听闻孟真人素来行事公允持重,若是此事可行,料想到时他自会答应;若是有所异议,反倒可能连累你被训上一句不够沉稳。”

张衍并不想教齐云天知道,有多少惊疑与忧忌曾如潮水般浮过自己的心头。

――“他们语涉大师兄,我便不觉多听了两句,始知……自大师兄修得元婴法身后,孟真人便已用弥方旗镇在玄水真宫之上,法身难越。”

――“孟真人待弟子素来宽慈,更何况大师兄是他最得意的亲传弟子……其中想来必有蹊跷,只是旁人难以得知。这些年,我从旁看着,虽则后来大师兄分明也离了玄水真宫偶尔往九院与浮游天宫走动,可是和孟真人一并的时候,仿佛终归是疏离了些。”

――“大师兄肯选你为十大弟子首座,可见对你是推心置腹的信任,若是正德洞天真的与大师兄生了什么嫌隙,恐怕也唯有师弟你,在门中能助大师兄一臂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