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长生恩了一声,悠哉悠哉地继续往前,婴春秋稍稍遮掩了彼此的气机,随着他一并过了山门,往剑台走去。

晏长生也不是头一次来此处了,轻车熟路便在千万浮岛中寻得了那座斩月剑台,毫不见外地在上头落定,大大方方盘膝而坐,冲着那剑丸吆喝:“老孟,昨个儿按你那法子新酿的酒我塞你那宅子里了,你回来了自己瞧瞧啊!”

晏长生可以毫不顾忌地上得那剑台,婴春秋却不敢对先人失礼,只候在云头,看着对方将坛子里剩下的酒水洒在浮岛上。

黑衣的道人嚷嚷完了那一句,便好似耗尽了性子,再不置一词,只默默地坐在那处,瞧着那剑丸出神。

“婴长老可是怕我晏某人来找那张衍的麻烦?”晏长生又坐了半晌,忽地开口。

婴春秋打了个稽首,被这么径直点破倒也不曾尴尬,只道:“二位都是贵客,少清自当从中调停。”

“哼,那个臭小子。”晏长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懒洋洋一笑,“只怕来日我与他就不是婴长老调停得了的了。”

婴春秋只觉得他话里有话,却又不便多问:“此番溟沧来使非是为晏真人之事,真人安居楚恨崖即可。”

“他来学化剑么?”晏长生想了想,问道。

婴春秋略一摇头:“若这位溟沧来使过不了炼剑一关,莫说化剑,只怕终生于剑道无望。”

“他欲炼何剑?”晏长生约摸也知道几分少清炼剑的路数,那还是孟苑婷在时与他讲起的。

婴春秋虽可避而不答,但此事其实于洞天真人间并无什么隐瞒的必要,更何况眼前这人生性坦荡,断不会行什么暗动手脚之举,便也就如实答道:“一品清鸿玄剑。”

晏长生却放声大笑:“好小子,不错!”

婴春秋目光一动:“晏真人是觉得此事能成?”

“当然能成。”晏长生一抖袖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他若不能成,如何配得上……”他嘿地一笑,并不多说,只信手在婴春秋肩膀上一拍,走出几步后,这具化影分身便在漫不经心间散了。

婴春秋转头看着空寂的云海,若有所思,临行前对着斩月剑台又是一拜,这才匆匆折返回清鸿宫主事。

第281章

这厢婴春秋为张衍祭炼清鸿玄剑一事掂量不下时,那厢张衍于别天台剑炉耗了三月有余,终是炼出了七枚玲珑剑胎。

张衍清点了一番,心中自觉良好,从中挑出了灵机最是充沛灵秀的一枚收起,转而翻阅起婴春秋所赠的先贤遗册――所谓炼剑之法实则分为两步,第一步只需按部就班把控火候,以炼器之法炼出剑胎,而第二步以少清真传心法祭炼,才是重中之重。

他用了足有十日功夫将那三册书卷仔仔细细地看罢,以确保一字不差,心中于这少清炼剑之法已多了不少了悟。

无论是炼是养,归根结底,都在一个“降”字。

养剑之道,贵在成百上千年日积月累,使其温顺调和,如小火慢烹,以达人剑相合不分彼此之境;而炼剑之道,便如烈火烹油,不仅需要以上乘法诀相辅,更要有一颗足够强横坚实的道心,以强制强,将剑降服,方可随心驾驭。比之养剑之道的循序渐进,炼剑之法更添许多艰难凶险,难以估量。

张衍却不过置之一笑,他此生修道,自丹成一品起,所行之路便无不是艰险万分,行错一步便多年辛苦付诸东流。但他求道以来,从不为求安求稳,只为求胜,既如此,何难不可过,何险不可闯?

何况他执意选这一品清鸿玄剑,不仅是为那剑丸之威,更是因为……

他手握书简,目光落在面前的剑炉上,依稀有些出神,想的,到底还是齐云天。

仿佛也只有这样的时候,最适宜想起那个人。不因猜忌而起,不因外事而扰,只是单纯地离开了很久,忍不住去回忆那张笑意端然的脸。

张衍抬起头,看着剑炉顶上不断游移变换的禁制,透过那层禁制,依稀可见极天光景。他仍记得那日所见的斩月剑台,其间剑气千变万化锐不可当,非上乘剑意不可演化。清辰子乃是那位孟长老的嫡传,更是下任少清执掌,所修之剑,定也是最上乘的功法。自己若要养一缕比之只强不弱的化剑剑意,非清鸿玄剑不可。

唯有这样……他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按上心口,感觉着那股早已与自身融为一体的温润力量。

坐忘莲。

他不止一次得见过齐云天肩头那道旧伤,那疤痕狰狞,伴随了他数百年。他曾经亲眼看着那样锋利而雪亮的剑光带出飞溅的鲜血,也亲身体会过那样蛮横到近乎凶狠的疼痛,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那个人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哪怕直到今时今日,那些疑虑与惊忧如潮水般压来,冷不丁地想起,依旧觉得有些心疼。

张衍皱了下眉头,阖上眼,但也不肯放任自己就这么平白无故的睡去,恍恍惚惚地睁眼,只觉得那个青色的影子就站在眼前。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只握到一截冰凉的剑柄。

长天剑仿佛感念四面八方无所不在的剑意夺袖而出,剑身上那抹青色光泽流转,衬得本该冰凉的法剑有种玉一般的温润。

这把剑还是他当初离开山门前往中柱洲时齐云天所赠,在彼此长久的闭关后,猝不及防的分别总是教人心中怅然若失。谁也不曾想过,原来多年之后,他们将会各自习惯这样漫长而反复的聚散分离。

他将长天剑留于身侧,挥手在别天台剑炉周遭布下禁制,最后看罢一眼那些少清法门,将全部心神投入残玉之中,开始推演。

张衍作为溟沧正使出使少清后,十大弟子首座的事务便全然交由宁冲玄打点。世家可以轻视张衍没有根基,暗中使绊子,却没法如出一辙地对付宁冲玄――有长观洞天在,谁也不愿轻易出手。

眼见世家收敛了不少,齐云天也就趁此机会告了闭关,只在玄水真宫安心留意四面魔宗的情况。

当初张衍遣人顺着海眼魔穴的魔宗痕迹一路探查,重创了围困临清观的魔宗修士,惊得北地的魔修纷纷退避。此事看似乃是溟沧大获全胜,但细一推敲,这不过一时得失。需知魔宗韬光养晦多年,自有洞天真人庇护一方不说,下面还有多名元婴三重境的大修士以为支柱。若不能动摇其根本,魔宗之势不过转眼春草复生,卷土重来。

待得魔穴一出,这怕那些人也该坐立不住了。

而要说魔宗修得元婴法身之人,他约摸也知晓几个。除却六大魔宗的几名出手过的长老,血魄宗百里青殷,骸阴宗纪还尘,九灵宗晁岳,还有那冥泉宗的宇文洪阳,个个皆是神通厉害之辈,倒不得不早作准备。

之前他肯退让一步,饶那彭誉舟一命,令其在昭幽天池麾下效力,也是出此打算。

但就算如此,到时变数一多,仍需再添布置。

霍轩修得元婴法身时,距离张衍出使少清,已过去足有二十四载。消息传到玄水真宫后不久,霍轩便亲自登门拜访。

齐云天入殿时不过一观,便知霍轩这法身虽未得极致,当也不差,见礼一笑:“恭喜霍师弟又进一步。”

霍轩连忙起身还礼:“多谢大师兄。”

齐云天与他一并坐下,彼此寒暄分说几句后,霍轩终是一正神色,明说此番来意:“大师兄,实不相瞒,小弟今日来,是有一事相告。”

“哦?”齐云天神色平静。

“大师兄也知,我自那首座之位退下,入得昼空殿后,陈氏便视我如弃子,少有往来,何况那陈长老转生之事,终究惹得他们有几分起疑。”霍轩声音微低,“只是此番得成元婴法身后,于礼终是该前往太易洞天拜见,以免惹人非议,落个不恭之嫌。不曾想……”

齐云天淡淡一笑:“霍师弟有话直说无妨,身在玄水真宫,此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再无第三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