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真人用力咬紧牙关,咽下那些恼恨与不甘,冷笑一声,拂袖欲走,齐云天的话语却在她身后淡淡响起。并不如何凛冽,却偏偏教人心头一寒。
“如今乃多事之秋,我有一言敬奉与真人。”齐云天缓缓开口,笑意微凉,“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方为智举。若是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掺和进什么不该掺和的事情,那才真是,沉水入火,自取灭亡。”
彭真人紧咬朱唇,最后愤愤地拂袖而去。齐云天好整以暇地伫立于原地,向着她离去的方向拱手一拜:“恭送真人。”
待得那缕气机远去,他这才微微一笑,从容地步下那殿外那一级级台阶,龙纹暗显的衣裾随之曳过玉阶上那些繁密的花案。
不过行了几步,齐云天忽觉一股熟稔的水汽灵机落于前方,下意识抬头,正与孟真人沉肃凝定的神容对上。师徒二人各自无言对视了一瞬,随即齐云天率先一笑,彬彬有礼且不失恭敬地让开一步,稽首见礼:“老师万寿。”
孟真人的目光不过落在他脸上一瞬便收回,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即目不斜视地拾级而上,与他错身而过。
齐云天这些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态度,脸上的笑意始终不变,待得孟至德的身影走远,便驾着云头纵身而去,不曾回头看上一眼。
守名宫之事不过一日便已在世家几位真人处传开,倒教一些原想滋事之人废了心思。
――他们原本打量着,张衍入主十大弟子首座,虽看似风光,但实则根基不稳,背后更无洞天真人的扶持,难以立足。若是在这个时候给对方一个下马威,那他这首座之位不仅坐不安稳,更甚至于名存实亡。却不曾想那张衍竟毫不客气地搬出了齐云天做靠山,连堂堂昼空殿长老也说拿就拿,当真是教人又恨又怕。
陈真人这些年愈见老态,随之便告了闭关,杜真人自杜德去位后也不大理事。韩、萧二位真人合计了一番,自觉不该在此时去触这个霉头,也庆幸没有当那个出头鸟去招惹齐云天。横竖是守名宫与其的恩怨,他们大可以来个视而不见,作壁上观。
对于门中的暗流汹涌,齐云天不过置之一笑,仍旧于玄水真宫料理着自己的分内之事。
如今张衍虽已回山,但他们二人各有要事在身,倒也难得有再见的机会,连带着为了避嫌,也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书信――何况他们都不是喜欢累牍连篇的人。齐云天只能偶尔从九院呈上来的一些谱册中阅览到那个教他记挂的名字,忍不住多看一眼后便用朱笔批了,转而换到下一本去。
他曾身居十大弟子首座之位三百年有余,对于那些琐屑杂事早已司空见惯,何况如今情势复杂,张衍要应付之事比之自己那时只多不少。
一晃数月过去,齐云天翻过方尘院的一卷文书,见上面批注着张衍取走掌门所赐的印神精庐,便知离其去往少清学剑的日子不远了。
方尘院……他合上文书弃之一旁,支着额头细细思索。这方尘院原本是被世家拿捏在手中,当初那趁他外出,意欲硬闯玄水真宫的陈掌院便是陈氏嫡系出身。自那陈掌院“意外”身亡后,他本欲趁机扶持几个能用之人上位,可惜一道禁足令教他无计可施,只得作罢。倒是他那位掌门师祖另择了一名师徒一脉的长老补替,那方尘院上下也随之更替为师徒门人。如今这方尘院虽也由他管辖,但终究是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自己当初的种种布置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可以用,却不可以信。这些年经营门中诸般势力,他清醒而冷静地审视着那些棋子,谦卑且隐忍地学习着浮游天宫内自己那位掌门师祖的权谋与手腕。
不够,还不够,自己还差得太远。现在的自己,固然可以与世家分庭抗礼,但也同样拿他们无可奈何。他只能做到不输,其实也从没赢过。
张衍的书信是在第五日清晨时分来的,信上封着十大弟子首座之印,上书“玄水真宫台鉴”六字。
齐云天暂且中断了修行吐纳,步出天一殿,靠着凉亭的玉栏上坐下,借着远处熹微的晨光拆开信笺。
信上措辞利落简单,三言两语交代了一番自己遣人追查魔宗之事,言是眼下魔宗门人虽畏于溟沧声势,吓得鸟兽作散,但数十年后魔劫若起,必定又将卷土重来,望他在自己前往少清习剑之时从旁留心一二。信后随之附上了启程的时日与一些琐屑,教他保重勿念,宽心便是,不必特地前来相送。
齐云天一字字耐心而仔细地看罢,只觉得这信明明也写了满纸,却不知为何读起来格外的短。这么想着,他不觉暗笑自己竟也有这般计较的时候,只看着落款处那个笔迹张扬的“衍”字,觉得安心了一些。
他招来笔墨,简明扼要地写了回信,只叮嘱他如今身份非常,出使少清必引来诸方震动。旁的宗门大可置之不理,但玉霄那方必会有所动作,眼下非是对上之时,需得谋而后动,谨慎以待。
眼看着那飞书化作一道光华远去,齐云天唤来周宣,让他去查看一下张衍出使少清的筹备之事,一切规制礼仪不得有失。
周宣认真记下齐云天的每一句交代,随即想起自己同样还有要事禀告:“恩师,昼空殿处传来消息,仿佛霍真人已是闭关修持,准备凝结元婴法身。”
“霍轩……”齐云天若有所思地看着亭外一池静谧的湖水,“也好,由得世家去愁吧。棋子么,原本也不在于多,称手才是关键。”
“恩师以为,先前霍真人来玄水真宫几番示好,是真是假?”周宣思量片刻,不觉低声问道,“若放任其坐大,会否……”
齐云天笑了笑:“真也好,假也罢。他若不想为世家所用,就只能另谋靠山。我能扶他入主昼空殿偏殿,自然也有办法扼他来日,他还翻不起风浪。”他漫不经心地掸去袖袍上的露水,“去吧,路过功德院时去看看梦娇这几日可好。”
“是,弟子这就动身。”周宣连忙应下,告辞退去。
第279章
溟沧遣十大弟子首座张衍为正使前往少清一事只过几日便已是传遍东华洲的大小宗门,四方震动。先前已是被张衍拾掇过一次的六大魔宗坐立不安不说,便是远在极南的玉霄派也不再那么安之若素。
一时间各方都纷纷派出门人前往西地,欲向少清打探口风,原本肃杀威严的贯阳大岳墩外多了不少往来拜山之人。
于是清鸿宫婴长老降下法旨,言是少清当以一派掌门之礼,出迎三千里,接待溟沧来使。为保法驾无虞,凡入此界,非少清溟沧门下者,一概诛杀毋论。
此令一出,负责迎候护驾的少清弟子登时开始清理山门四方,不过一日,莫说一个外派之人,便是一只自别处迁徙至此的鸟也不剩。更有弟子搜寻方圆三千里内无果后心有不甘,继续向外搜寻,惊起一片鸡飞狗跳。
是以当张衍的双蛟飞天车辇入得少清地界时,放眼望去只见一片青空浩渺,云海苍茫,远空之上唯有一片暗影憧憧,似天地混沌未开,教人心生肃穆。
“想那处便少清山门所在之地,‘贯阳大岳墩’了吧,果是雄奇崔巍。”苗坤乃是此番少清之行的副使,眼见一夜过去,天色渐明,不由随之上得阁楼,大是赞叹――他当初因助门中剿灭苏氏有功方被掌门收为记名弟子,又得赐一方洞府,虽则地位非同一般,但门中处境也不过尔尔。此行若非为显张衍这位正使的身份贵重尊崇,这样好的差事是断轮不到他头上的。
“不错,正是此处了。”张衍遥看着这片天光奇景,微微点头。
稍时,一阵剑光乍破层云,交织如星河漫漫,落于车驾前却陡然收作一束,显出女子清丽冷艳的姿容。
“小女平香主,为少清金水瀛台门下,今次奉得师命,特来迎候张真人法驾。”女子敛衽见礼,话语利落分明。
张衍见其顶上有罡云一朵,便知此女乃是元婴修为,当下还礼,以真人称之:“有劳平真人。”
平香主不过一笑,与溟沧同行的几位元婴真人一一见礼后便随之护驾于一侧,一并前行。再有不多时,又是一声剑鸣如啸,来者是一目光冷傲的中年道人,一见张衍,稽首口称惊宵翎台门下顾图南,转而护持到了车驾另一侧。
张衍心中若有所思,此二者先后前来,相距约有千里地,如此说来,只怕再行千里,还有少清弟子前来相迎。
果不其然,又行千里,一名白衫少年御剑而来:“小子溯心元台弟子陈原宁,见过张真人。”
“张师弟,少清出三千里相迎,礼数十足,此举既是示敬,亦是示威,稍候可要小心了。”苗坤在一旁审时度势,不觉生出几分忐忑,向着张衍暗暗提醒。
张衍倒并不如何在意,坦然受下这般郑重的礼数,笑道:“非如此,亦不是少清了。”
再行得一刻,四周流云遣散,日出东方,贯阳大岳墩随之显露在众人眼前。张衍抬头遥望那座直入罡云的峰头,只见那巍峨高峰似被某种极利巨刃一分为二,中有一线,尽头处便是恢宏山门。
“张真人,这两座大阙一曰垂云,一曰见日,本是一座高峰,后祖师嫌其阻路,随手一剑,始成如此。”陈原宁眼见张衍打量,随之语带自矜地介绍。
少清开派祖师鸿翮真人之名张衍早有耳闻,此刻得见这般奇景,心中亦不觉一赞。
待得禁制大开,双蛟车辇行过那鹏首天门,茫茫云海陡然一亮,教人心生天地开阔之感――云海间以一方大岳为主,数千浮岛星罗棋布,自有凛冽剑光穿梭其间,交织出一片星斗阑干之景。
一道比之方才相迎的三人还要清明锐利的剑光陡然驰骋而来,张衍转头看去,倒是一笑――果然是荀怀英无误。
“此为吾友,有我在此接迎,你等皆可退去了。”荀怀英眼见平香主三人上前行礼,只淡淡嘱咐,“引苗真人去仪馆,不得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