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迎上那目光,振袖坦然一拜,效仿着那样郑重的语气,答允得干脆而坚决:“承教于大师兄,自当素位而行,策驽砺钝,不负所托。”

――“我说过,你已经追上了。”

齐云天仿佛微微笑了起来,端庄的眉眼里岁月流光。

他稍微抬了抬手,身后的侍婢踏着莲花来到张衍面前,奉上一应的金册玉章,一柄青玉如意下,压着一件与伏波玄清道衣样式相仿花纹类似的玄色法袍。

张衍再是一拜,双手接过,随之收起。

“这交托印信之事,原本当召齐其余九弟子,宣读金册,行尊拜之礼,只是霍师弟先前免了此节,这番世家受挫,不宜太过,只能委屈师弟了。”齐云天亦是缓步而下,笑了笑,撤去之前的端肃,轻描淡写道。

张衍望进那双从容不迫的眼睛里,还以一笑:“虚礼而已。”

“束礼可废,威仪不可去。”齐云天轻声叮嘱,“十大首座若是出外,若当乘双蛟车辇,你需记得了。”

张衍略一点头,齐云天看在眼中,想了想,终是借着旁人无法察觉的角度暗自握了握他的手腕,也并不在意接下来这番话传到浮游天宫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师弟你执掌首座之后,大可放心去做,不必有所顾忌,今时不比往日,为渡魔劫,常理情面可先放在一边,该当如何便如何,至于门内……只要为兄在一日,便可保你一日安稳。”他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分明,清清楚楚。

张衍低低一笑,回握住那只手,不让他轻易收回。

还记得吗?大师兄,这样一席话,其实你许多前便已同我说过了。在数百年前大比之后的一个晚上,我来到你面前,请你辞去十大弟子首座之位。

那时你同我说,你说……

――“师弟,你之心意我已明白,这计策甚好,便按此计行事,我身为三代大师兄,这点担待还是有的,事后几位真人若是怪罪下来,自有为兄一力承担,与你无关。”

岁月匆匆,记忆却与此刻重叠得严丝合缝。

他久久地看着面前这个人,握着袖中那只手,原来所谓的光阴流转是这样的,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天地也苍老得如此容易,却唯有这个人恰似当年。

那些千言万语抵在唇边,似乎无论如何都觉得太过寡淡。再多的心绪,此时都化作唇边一笑:“谢过大师兄了。”

第268章

琳琅洞天,临川殿。

沈柏霜踏入殿内时,但见秦真人懒懒地侧躺在莲榻上,执着一卷《丹炉经》翻得兴致缺缺,最后一把合上丢了出去。沈柏霜连忙抬脚,免得踩到那书卷,随即弯身拾起,拍了拍灰,又搁在她面前:“这几日外面那么热闹,还是师姐这里清静。”

秦真人坐起身,挥手招来一方莲座在他身后,没好气地开口:“不足三百岁便入得元婴三重境,又是新晋的十大弟子首座,贺喜的人只怕都能围着溟沧绕一圈儿了,怎么能不热闹?”

沈柏霜暗暗瞧了瞧自家师姐的脸色,见她神色虽是嫌恶不耐,但总归没有什么过激的举止,心中这才松了口气――自三日前张衍继任十大弟子首座之位的消息传开后,昭幽天池迎来送往的阵仗便不曾停过。这架势放旁人眼里,权作一句新贵晋秩炙手可热,但他却到底有些担忧琳琅洞天这边吃心,又闹出些旁的事端。

“这几年我冷眼瞧着玄水真宫与世家那边不对付,便知那齐云天定不会放任十大弟子首座之位再由世家占了去。”秦真人重新拿过那《丹炉经》,从扉页翻起,“只是不曾想最后竟便宜了那张衍。”她看罢两行抬起头,冷哼一声,“不过是三百载内修得元婴法身罢了,若是崇举当初不曾被毁了根基……”

她皱了皱眉,停下话头,将书卷再次丢开,像在生自己的气。

“议事那日我也在场,瞧着玄水真宫那厢以势压人,倒真是对此事势在必得。”沈柏霜嘿的一笑,假装自己什么也不曾听到,只与秦真人说起那日浮游天宫的情形,“也难为他心思机敏,眼见世家要拿他做筏子,立时抛了张衍出来顶着,还顺水推舟为他谋了个十大弟子首座的位置。”

秦真人支着侧脸,没精打采地瞧了眼水池中开败的花盏,淡淡道:“他倒也舍得。如今魔劫在即,得了那个位置才真是如坐针毡。”

沈柏霜略思考了一会儿:“师姐曾与我说,云天对那张衍……”

“恩。”秦真人随口应了一声。

“老实说,这等事师弟仍觉得匪夷所思。不过瞧着云天在世家面前分毫不让地争下这个位置,看来对张衍是真的很有心。这般烈火烹油,便是师姐从前所说的世间情爱吗?”沈柏霜不觉有些好奇。

秦真人被他说得一笑,随手揉过他的额发:“哪里就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金钗紫裙的女人缓缓起身,迎着殿外清风站直了些。她微微眯起眼,神色冷淡而厌倦:“当初那张衍来我这里询问那坐忘莲之事时,我着实有些奇怪,坐忘莲在他扎根身体里多年,他竟全然不知,如此说来,便是齐云天有意隐瞒。可若只是两心相许,以此相赠,又何必瞒得这般密不透风?”

沈柏霜望着那消瘦的背影:“这其中有何不妥吗?那坐忘莲毕竟宝贵,许是怕张衍推辞?”

秦真人微微摇头,若有所思:“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那日张衍得知坐忘莲之事后,我一并告诉他,这坐忘莲乃是元神所铸,转到旁人身上,还有操纵心智之用。我瞧着,那张衍的表情格外镇定。”

沈柏霜不由笑了:“那张衍又何时慌乱过?我在东胜洲见他未修得元婴法身时与人斗法,哪怕来者是元婴三重境的大修士,也不曾乱过方寸。”

“不一样的。”秦真人抚过被风吹起的鬓角,“他的反应太镇定了,就好像,除却保持一贯的镇定,他并不知还能作何反应。换而言之,或许他也是直到那时才意识到,也许齐云天对他如此上心,不过与拿捏好一颗棋子没什么分别。”

“师姐这话倒教我糊涂了,好端端的,他怎会做此想法?”沈柏霜饶有兴趣道,“要这么说,云天此番为他争一个十大弟子首座之位,也能说成是利用他来平定魔劫?”

秦真人哂笑一声:“那便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我不过是瞧着,那齐云天虽倚重张衍,不过张衍对他,仿佛就没那么信得过罢了。何况如今,这张衍先夺斗剑法会头筹,又为十大弟子首座,若他年再添平定魔穴之功,只怕名望还要跃到齐云天那个三代辈大弟子之前去。玄水真宫那位一家独大惯了,难得又真能忍得了有人与他平分秋色?哼,由得他们自作自受,自讨苦吃吧。”

她回过身,抬手间重新装点了池中莲花,朱白粉翠,一朵朵皆是开得艳烈:“你已入得洞天,穆清也已是入渡真殿任职,总归已是安稳。有时想想,我又何必再去争那一寸一厘?我自己想求的,又岂是与秦墨白争,便能争得来的?”

沈柏霜看着她说到最后声音渐低,神色也渐黯,只觉得依稀见到了一些自家师姐从前的影子。那时她在上极殿被清纲师伯揪着一点小事无故训斥后,出来时便是这般有些垂头丧气的模样。

虽早已听齐云天提点过,但真当一封封欲结亲事的红笺送到昭幽天池时,张衍多少还是有些啼笑皆非。

他端坐于洞府内,随手拿过一方看了便弃之一旁,唤来大弟子刘雁依,教她拿去给晚辈们自择便是,自己懒得过问。刘雁依一一点过,最后挑拣出两份又还了回来:“恩师,这两份弟子不敢做主。”

张衍漫不经心地接过,心想自家这大徒弟已被大师兄纵容得首座法旨说撕就撕,竟还有什么不敢的?这么想着,他翻开其中一封求亲帖,一看竟是某个宗门的女掌教表示愿意自荐枕席,啪的一声又合上了。

“……”

刘雁依见他冷着一张脸已不肯再看第二封,平静地尽了弟子之责:“恩师,另一封所言相仿,对方虽是男子,但意思是可以做小。”

张衍入道数百年,第一次觉得自己险些一口气要上不来。他捏了捏鼻梁,料理得直截了当,将两封帖子抛还给她:“丢出去。”

刘雁依点头称是,就此退下。不多时门外又传来通禀,言是洛清羽来访。

张衍虽已是首座之身,但洛清羽在门中资历毕竟高出他一截,他自当起身出府相迎。出得府中,便见洛清羽携着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前来拜会。

“此是洛师兄新收得弟子么?”张衍见那少年根骨奇佳,也算是上乘的修道之才,不由笑问了一句。

“非也。”洛清羽笑了笑,出言解释,“此是我小师弟章上闳,现已入下院修道,还需师弟多多照拂。”

张衍瞧着那少年老老实实地朝自己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称呼一句张真人,觉得稀奇――微光洞天那位颜真人貌慈而心狠,收的徒弟却一个比一个淳厚。他客气应下,请了二人到水榭中小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