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罗浮游忽觉不对,四周之景仿佛随着脚步向前而变,却又仿佛始终未变。明明只有一条路,偏偏又教人生出几分失去方向的迷茫,当是已入山上禁制。然而吕钧阳始终不曾多搭理他一分,只留给他一个凛然出尘的白色背影。

行了足有一刻,罗浮游早已被绕得七荤八素,眼前之景才终于起了变化。

山顶上不过一间草庐,一棵老松,远远地只见一个黑衣道人卧坐在树下,怀抱一坛子酒,姿容潇洒,气宇不羁,仿佛自己所在之处便自成天地。

“恩师,蟒部来人求见。”吕钧阳行至那道人面前,打了个稽首。

罗浮游便知,此人就是那凶名赫赫威震九州的晏长生,登时不敢大意,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

晏长生正懒懒地晒着太阳,摩挲着怀中的酒坛――闭关太久又没酒喝,一身骨头都在叫嚣着痒――他自然知道有人来了,但也懒得搭理,直到闻得“蟒部”二字,才勉为其难将眼皮掀起一些,转头看向吕钧阳身后,却忽地一怔,坐直了些。

罗浮游呼吸一窒,连忙行礼道:“见过真人。”

晏长生再看了他一眼,将人看清后便又躺了回去,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吕钧阳随侍于他身侧,同样不曾开口。

罗浮游自觉有些尴尬,随即小心斟酌着措辞讲明来意,自然,免不了稍稍添油加醋,将那张衍说得像是在东胜州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大恶人。

晏长生可有可无地听了半晌,随即转头问向吕钧阳:“他说的是谁?”

“张衍。”吕钧阳干脆答道。

“是为师认识的那个张衍吗?”晏长生有些纳闷。

吕钧阳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或许。”

罗浮游被晾在一旁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觉得自己一番恳切陈词竟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有些难以置信。他摸索到怀中罗江羽的书信,调整了一下情绪,恰到好处地上前一步,将书信呈上:“晚辈自知人微言轻,此乃族长书信,还请真人一观。蟒部与真人也算世交,还请真人看在两边多年情分上……”

“谁和你们有情分?”晏长生不耐烦地一挥手,“老蛇现在还欠我两坛子酒。”

罗浮游喏喏应了,随即又道:“族长还有言,前次为真人送来的罗沧海不成器,白白污了真人的英明,是以这一次特挑了两名机灵的后辈到真人身边侍奉。”

晏长生刚要拆开那信,手上动作一顿。一旁吕钧阳已是目光骤冷,荡开一片凛冽清锐之气。

罗浮游只觉一股威压迫来,顿时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晏长生冷冷瞧了他一眼,忽地又变脸一笑,大袖一挥,散去了自家弟子的阵仗,竟是向着罗浮游招了招手:“你来。”

罗浮游乍惊又喜,连忙膝行至对方面前。

“你方才说,你们那劳什子族长给我选了新的徒儿?”晏长生把玩着手中那纸信笺,仿佛不经意地发问。

罗浮游恳切道:“回真人的话,这番随晚辈来的罗逊罗翼两兄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定不会教真人失望。”

“你说的是山下那两条小巴蛇?”晏长生嫌恶地皱了皱眉,啧了一声,随即目光落到了他身上,倒露出几分玩味,“不过你小子根骨倒还可圈可点。”

罗浮游按捺住心中狂喜,愈发不敢大意,反而露出恳切而伤感的神色:“真人若是不弃,晚辈愿留在真人身边代替九哥侍奉真人。九哥命薄,他未能尽到的弟子之责,晚辈愿意一力承担。”

晏长生认真听了他的陈词,又问道:“如何称他为九哥?我记得那小子不是行十一么?”

“启禀真人,晚辈与九哥俱是老祖胞弟血裔,因九哥被老祖过继到了嫡系,是以按嫡系辈分来排当是十一。只是晚辈心底,到底是还把九哥当血亲兄弟的。”罗浮游哽咽了一下,仿佛极是伤怀。

“原是一窝蛋里出来的,难怪……”晏长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微微一笑,“也罢,那你就……”

罗浮游满怀期许地抬起头来。

“滚吧。”晏长生神色陡然转冷,甚至不见如何动作,一道神梭便陡然飞出,将罗浮游钉得飞了出去。

罗浮游只觉那梭眨眼间透体而过,大惊之下自己甚至来不及施为任何手段,便已是被抽了灵根,打回原形,变作一尾青蛇摔在远处。

“就凭你,也配议论我晏长生门下?也妄想做我晏长生的弟子?”晏长生冷冷一笑,向着吕钧阳一摆手,“去把山下那两只一并收拾了,丢得远远的。莫扰了为师喝酒的兴致。”

“是。”吕钧阳点头应下,走出两步,忽又回头看了眼坐在树下的自家恩师。

黑衣道人撕开酒坛的酒封,猛灌了一大口,又往身边的土地上洒了小半壶,低低道:“你说,那臭小子那么多兄弟,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说到此处,他又不再说了,摆了摆手,示意吕钧阳去做该做的事。

他枕着树干,摇晃了一下酒坛,发现已不剩多少酒了,于是转头向着身边那滩酒渍笑了起来,煞有介事地教诲:“为师是师父,自然要多喝一点,知道吗?”

晏长生说着,一饮而尽。

“怎么是苦的?”

他抱怨似地嘀咕了一句,将空了的酒坛一把摔了。

第246章

东胜洲虽与东华洲一般,俱是地属东三洲,却相隔甚远,道阻且长。除却茫茫重洋之隔外,还有万里乌金雷云拦路。那雷云乃是东胜洲海上灵机涌动所致,哪怕一点波澜,亦会引得雷霆霹雳大盛,在海面上肆虐开来。

齐云天以法身行路,一路不曾停歇,抵达雷云之界时亦耗去了大半载――如今魔劫将起,光是东海之上,便已随处可见魔宗之影。自己毕竟乃是私自出行,断没有随意暴露行踪的道理,只得在顺路之时才以别派神通料理了一些阻碍。

此时雷云之界近在咫尺,他执笛在风口浪尖略微驻足,审度了一番那片漆黑景象――他之前看杂记上记载,东胜洲海上那片乌金雷云绵延千万里,动辄便是万千惊雷轰下,等闲难过。如今因着魔劫的缘故,海上灵机变化万千,这雷云之势更是凶狠,便是如今他法身出行,亦要费些手脚。

他虽有大巍云阙在手,但此物毕竟来得招摇了一些,若被人瞧见,难免惹来多余的是非。为求妥当,还是不用为好。

齐云天不过略一盘算,随即扶了扶脸上的白玉面具,横笛而吹间水浪化作蛟龙腾起,载着他冲入滚滚雷霆之中。

自当初龙柱之会后,张衍已闭关炼化白月英实一十六载。他既有意修炼法身之中最高一重的元真法身,灵药时机缺一不可,于修行上自然更是大意不得。好在涵渊派在他一手打点之下,早已在神屋山乃至中柱洲安稳立足,那些琐屑事务自有一干弟子料理,至于祖师封禁,亦有章伯彦替他看顾。

他炼化完第十六枚白月英实时正值一轮收功,念及诸方事端,到底还是开了禁制,步出洞府,唤来景游问询这些年的门中之事。

景游一一答了,随即又捧出一方雕花小盒:“还有一件事需得报与老爷知晓。三年前有个自称是郁穆观来的老道人想求见老爷,只是正逢老爷闭关,他便作罢,留下此物,命小的转呈。”

张衍接来看过,抬指一点,破去盒上法符,打开只见盒中乃是百来片新茶。

他捻起其中一片低头一嗅,正是“春欲晚”。

“那位道友可还有说些什么吗?”张衍合上盒子,将其收好,随口问道。

景游想了想,摇头道:“那老道人只说若老爷有空赏脸,不妨再去他那里煮茶一叙,他必扫榻以待,旁的便没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