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大张旗鼓地张罗起浣月江宴后,门中便是暗流汹涌,各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大势,唯独他思量好对策后便落得个一身轻松,将大半的时间都消磨在了玄水真宫。
齐云天似乎也比从前来得清闲许多,那些琐屑杂事统统被打发到不知何处去了,一摞摞卷宗被古旧的道经与典籍取代,墨香盈然。张衍陪着他,偶尔杀上几盘棋,论上几句道,或是像现在这般煮上一炉茶,倒也自在。
只是齐云天的气色看着仍不大好,之前还未如何觉得,这几日细瞧竟还带出些憔悴。张衍自忖着自己近来明明极有分寸,比之往日在床笫之间已称得上是浅尝辄止,断不可能是因为这等事情乱了气机。至于那肩头旧伤,他也时时留心着,仿佛眼下并无大碍。如此说来,实在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心中忧虑与疑惑兼而有之,可总归不曾外露。
虽则气色略差,但他留在玄水真宫这些时日,齐云天看着确实是极欢喜的。
张衍知道,齐云天的欢喜也与旁人的欢喜来得不一样。旁人或喜笑颜开,或快意抒怀,落到齐云天这里,反而是一种安然与沉静。他有时道经看到一半,转头看向与自己背靠着的齐云天,便会发现那人已是靠着自己睡着了,书卷搭在膝头,被风吹得翻过几页,唇角是清浅而意足的笑。
思及此,张衍抬头瞧了眼此时回到案前继续抄写道经的那人,却正撞上齐云天看过来的目光。
“心思不在茶上,如何煮得好茶?”齐云天取笑了他一句,提笔在砚中蘸过。因着落雨的缘故,他索性将桌案也挪到了亭中。自然,这样一场雨与他而言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只是张衍既在,阴雨与晴日似乎也无甚差别。
“大师兄就在眼前,若我心思还能在茶上,岂非大煞风景?”张衍一本正经开口,“何况大师兄的心思仿佛也不在之上,师弟上行下效,何错之有?”
“……”齐云天险些落笔一错。
张衍索性懒得再管火候,连塞了几根桃枝入火便离开了炉子来到案前,翻看着那端正工整的字迹:“从前我便觉得大师兄的字颇有名家之风,横平竖直初看寻常,再看才觉拐折处筋骨不凡,想来下了不少功夫。”
齐云天垂眼笑了笑:“少时习字,临的是师祖的帖子,描红描透了,这才勉强把字给框端正。太师伯还成为此说教过我,言是一字字看来虽则大方,却到底只得形不得神,不曾放开心怀直抒胸臆,不过尔尔。”
张衍眉头一挑:“晏真人必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老人家说的话当不得真,我觉得挺好。”
是真的很好。那些人眼中的齐云天,仿佛总有千般万般的不好,而他却只觉得这个人怎样都好。有时候想想,张衍自己都觉得意外,这么多年争斗求法,一颗道心天塌地陷都岿然不动,唯独到了齐云天这里,竟还会是软的。
他知道齐云天的一些行事并不干净,也知道那些人是如何议论这位三代辈大弟子心思诡谲不择手段,可齐云天待他,却从来不曾用上过半点算计。自己也愿意相信他。
张衍抬起对面那张脸,掌心贴上那微凉的肌肤时,只觉得亲近而满足。
像是本能在驱使,又像是理所应当的,他吻过齐云天的额头与眉眼,嘴唇在鼻翼一侧停留片刻,终是彻底与他交换了一个吻。心头仿佛有暖意在流淌,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温暖始终不减分毫,反而更加深入血脉与筋骨。
他抿过齐云天颈侧昨夜残留未褪的痕迹,紧握住对方有些发颤的手,替他稳住那支就要坠地的笔。
“别……别在这里。”齐云天气息微乱,及时提醒了他一句。
张衍吮去他唇角被自己咬出的血迹,这才松开手,失笑道:“大师兄,上次可也是在此处……”
齐云天抬手搭在额头,堪堪打断了他再说下去:“……青天白日,不宜如此放浪形骸。”
张衍瞧着他一直蔓到耳根的绯红,憋着笑轻咳了一声:“大师兄端正持重,实乃我辈楷模。”
齐云天只觉得这话由张衍说出来便格外不对味儿。
他平静了一下呼吸,忽地想起一事,目光越过他肩头,无奈一笑:“你这般可是要被茶给煮干了。”
张衍回过头去,炉火正旺,炉中茶水已是沸腾得兴高采烈。
他啧了一声,转身去拾掇这麻烦,比着齐云天的习惯舀出茶水净杯。
齐云天静静地注视着他难得生疏的举措,在张衍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按住胸口,努力压下那阵过分锋利而撕心裂肺的疼痛。待得张衍盛好茶时,他已是放下手,仿佛刚才不过随意整理过领口。
“啧,我果然不还是不通此道,大师兄且将就一下吧。”张衍递了茶盏与他,自己端了另一盏。
疼痛仍在蔓延,齐云天却只是心平气和地一笑,抿了一口那过分苦涩的茶水。滚烫的苦意流入肺腑,勉强冲淡了一点随时会涌上的血气,直到此刻,他仍能若无其事地与他谈笑:“虽则苦,不过苦尽甘来,也算别有一番滋味了。”
第199章
九月十五,浣月江宴。
洛清羽自微光洞天走出时,一天斜阳堪堪将潮水染红,拖下一道浓烈的颜色。他负手远望着那日落月升前的余晖,有童子机敏地上前,打了个稽首:“真人,车辇已备好,可要现在就起行吗?”
青袍舒缓的青年闻言微微转头,瞥见那苍青霓羽飞车与车后待命的数十力士,眉眼间依稀流露出些许疲倦。他低叹一声,道:“霍师兄宴请平都教长老,我身为门中十大弟子,也没有如此兴师动众的道理,这些便免了吧。”
童子为难道:“祖师叮嘱过,您如今不仅是门中十大弟子,更有元婴真人的一份尊贵,断不能失了身份。”
洛清羽垂下眼,沉默半晌,终是默认了这份说辞:“也罢,那就走吧。”
他上了车驾,两名童子一抱雷枝,一托竹叶立于他左右,苍青色的灵鸟衔着锁链,随之踩着潮水振翅而起,向着那边脉脉斜阳飞去。
洛清羽任凭那些流云清风拂面而过,自袖中取出那方夜宴的请帖复又看了看。听闻此番虽名为招待平都教几名长老,实则是两派于十六派斗剑前的一次相互试探。化丹辈弟子切磋较量一番也就罢了,只怕到时几名元婴真人齐聚一堂,眼见门下各有胜负,便免不了一些争斗。
自十几年前大比之上斗败庄不凡以后,师徒一脉几位洞天便已是暗示了他十六派斗剑的机遇,如今得成元婴,更是只有陷到更深的缠斗中去。
他将请帖收好,无意间触到袖中一物,终是拿捏在手,再次端详了一番――那是一枚青玉鱼莲坠,三日前由范长青送到自己洞府上。洛清羽自然识得,这乃是玄水真宫那一位的信物。只是齐云天并未附上半字予他,其间有何用意,倒教他有几分捉摸不透。
飞车腾云不过一刻,便已是抵达了浣江水洲的地界。此地乃是世家所有,便如师徒一脉的月斜岛般,多为宴请之用。此时距离夜宴之地犹有千里,就已遥遥可见一片朗朗辉光冲天而起,四面更有无数仙云玄光拥簇,当是前来观宴的后辈弟子。
忆起临行前自家恩师的吩咐,洛清羽于心中叹息,抬手一扬,放出一片青光竹影,带出风雷涌动之势。这番浩大声势自然惊得远处那些外间弟子赞叹不已,不多时,便是十大弟子首座霍轩也携着他的夫人一同来到殿外。
洛清羽命车驾落下,在一众羡艳的目光中走出,向着霍轩稽首:“霍师兄有礼。”
“洛师弟不必多礼,请。”霍轩还了一个平礼,笑着领他往席上入座。
洛清羽一眼扫过殿中已至的宾客――十大弟子已到了大半,除去闭关的庄不凡与琴楠,唯有钟穆清和张衍未至。想来钟穆清师承琳琅洞天,必回与平都教那几位长老一起前来,至于张衍……他心中道了声可惜,若非自家恩师的缘故,或许这十六派斗剑之位总该有他的名字。
他含笑恪守着礼数,入席时目光忽地瞥见角落处一个落拓的身影,到底失神了一瞬。好在周用只顾着大快朵颐,并未望向他这个方向。
霍轩送他入席后便转出迎接他人,洛清羽默不作声看了眼今夜晚宴的席位安排。大殿自上而下共三层,最上层不必说自是霍轩的主位,而主位下第一席,对面想必安排的乃是平都教三位长老,溟沧这方却只有两个席位。
此时霍轩已领着平都教众人入殿,一并而来的还有同是元婴修为的钟穆清。洛清羽看着那一身月白衣衫的修士在自己身边的空位落座,面上行礼如常,心中却已隐隐觉出了不妥。自齐云天从十大弟子首座之位退下后,世家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打压这位大师兄在门中的地位,今日之宴,齐云天不来则已,若是来了,只怕……
思及此,他摸索到袖中的青玉鱼莲坠,愈发猜不透齐云天的用意。
“听闻贵门有一名弟子丹成一品,不知今日可至?”殿中本是一片其乐融融的寒暄,却忽然有人大声打破了这片和气。
洛清羽转头看去,发言者果然是一名平都教弟子――溟沧派在座诸人谁不知张衍的背后乃是玄水真宫的影子,也就唯有外派之人才会如此放肆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