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玄水真宫某处偏殿的榻上,口中还带着点丹药的苦涩滋味。他一下子做了起来,随即望向殿中唯一的光亮――一盏半亮的灯火下,齐云天支着额头沉沉睡着,手中似攥着一物。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起身的动静会否大了些,而齐云天也随之转醒,睁开眼望向他:“你气息初平,暂且歇着吧。”
“恩师……”周宣仍有些发愣,按了按还有些疼的胸口,这才回忆起之前玄水真宫外那场争执,慌忙下地,跪倒在齐云天面前,“恩师,是弟子无用,没能及时拦住方尘院的人,哪怕出此下策,也还是……幸好恩师及时出现,否则弟子只能……”
齐云天将手中那缀着青玄二色流苏的物什收入袖中,抬手将他扶起,示意他安坐一旁:“哦?你待如何?”
周宣有些不安地垂下头去,摇了摇头。
“你我师徒一场,有什么不可说的?”齐云天笑意温和,“说吧。”
“弟子……弟子无能,若那时洛师叔未来,陈掌院执意硬闯,”周宣咽了口唾沫,鼓起些勇气开口,“那弟子唯有主动请缨,领他入玄水真宫,待他至碧水清潭前,弟子便激怒恩师豢养的龙鲤……总归不会教他将玄水真宫的事情透露出去半分。”
齐云天目光不动,平静地抚过膝头衣袍的褶皱:“你倒是果决。”
周宣未能从他话中听出喜怒,更是忐忑:“弟子以为,横竖已是不利之局,搏上一把,或可还有一线转机。”
齐云天默然地听着他的回答,不置可否,周宣心中惴惴,几乎就要再次跪地请罪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额顶。
“教你们受委屈了,是为师的不是。”齐云天轻声开口,低头看着面前这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下次莫要再拿自己去赌,你们平安比什么都强。”
周宣心头一热,咬了咬牙,只觉得眼眶有些发酸,低低地答了声:“是。”
“怎么?你不问为师为何以闭关之名暗中离山吗?”齐云天似笑非笑,突然问道,“你素来机敏,想必早就注意到了。”
周宣愣了愣,随即埋下头去:“师姐教导过,恩师既然说是闭关,那便是闭关,至于旁的,弟子一概不知。”
齐云天久久地注视着他,最后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你好好歇着吧。”
“恩师!”周宣见他转身欲走,连忙唤了一声。
“嗯?”齐云天微微转头。
周宣望着那端然而凛冽的背影,终是狠下心一咬牙,敛衽跪下,深深拜倒:“弟子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恩师成全。”
齐云天抬了抬眉,语气仍是不起波澜:“说吧。”
“恩师入道数百载,论修为可称三代辈弟子第一人,却无一嫡传弟子侍奉在侧……”周宣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还请恩师,将齐师姐正式收入门下。”
齐云天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匍匐在地的背脊:“此话从何说起?”
“师姐她,跟随恩师多年,心性秉正,遇事沉着,堪为……”周宣急切地对答,却在抬头时对上齐云天深邃的目光,话语一噎,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最后,他到底还是摆在那审度的眼神下,小声改口,“那陈掌院,以我等不过是记名弟子为由,对师姐大加讽刺。弟子自知不足,不敢奢求,但师姐她毕竟……”
“你许多年前就为自己只是玄水真宫一个记名弟子耿耿于怀,如今仍是吗?”齐云天淡淡道。
周宣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砖石,难得有些固执地开口:“弟子无才无德,不敢再有所奢求,只是师姐她得恩师赐名,又常伴恩师多年,还请恩师念在过往情分,收师姐入门。”
“你啊,果然还是不明白。”齐云天竟未曾有半点愠色,反是笑了。
他回过身,向殿外走去,一身青衣翻飞在渐渐暗沉的夜色里:“你二人永远只会是为师的记名弟子。”
“恩师!”周宣面色一变,直起身慌忙想要追上去,可那背影早已消失不见。
第187章
入夜后的玄水真宫有一种近乎幽凉的冷清,远远看去,那些回廊的顶梁曲折徘徊,像是伏下身的龙。可这龙却是死的,它被雕梁画栋钉死在这样一片危危殿宇之间,只剩一种徒劳无功的威严。
齐云天没有表情地走过那些熟悉得教人厌倦的亭台楼阁,走出很远时,他终是转头看了眼某座隐没在沉沉夜色下早已不分明的偏殿。
“你那样说,未免太伤你徒弟们的心了。”红衣的少女自他袖中溜出,仰着头,略有些不认同地开口,“若不是他们替你拦着,你如何能刚好赶上?”
“他们都是好孩子,所以才不该成为我的弟子。”齐云天淡淡开口,缓步往天一殿走去。
法宝真灵急急忙忙地跟上他的步伐:“我不明白。为什么呢?给他们一个名分便那么难吗?”
齐云天目光平静得近乎寒凉,遥望着更远处脉脉无边的阴云:“前辈当然不会明白。若他们是我门下亲传,世家便更不会放过他们了。他年,或许在我某一次闭关,或者自顾不暇的时候,等着他们的,便是比今时今日更要人性命的灾劫。”
“我虽然不明白,但也看得出你此番与世家几乎也算撕破脸了,没关系吗?”真灵跟在他身后,好奇而忧心地瞧着他。
“我与陈氏,与世家,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他们容不下我,我也从未想过要留他们。”齐云天轻描淡写地发话,话语间有刀锋似的锐利,却又终是成了自嘲的一笑,“可惜……掌门师祖到底是道高一丈。”
真灵没有接话,只静静地听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很少露出这样的锋芒,那是时隔多年酿出的恨与不甘,任谁都会被压得跪下,他却站得笔直。
“当年我离山赴十六派斗剑之前,师祖曾言,若我归来,便许以上极殿偏殿主之位。那时我却只觉得,那个位置太高也太险,眼见过那些恩怨情仇后更是非我所愿。可师祖却说,若我真的能回来,也许便不会那么想了。”齐云天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说起那些很少回忆的过往,“后来我回来了,我才明白自己是真的需要那个位置,那重身份。若是没有这些来自高处的权利,我凭什么去让世家的人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这不是很好吗?”
“是啊,我成了溟沧下任掌门的候选,有了和世家博弈的资本,可是,也正因为将来我会是这一派山门的执掌……”齐云天轻笑一声,眼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许多事情到底是不能了。”
红衣的真灵听出了那话语间的机锋,倒吸了一口气:“你想让他们血债血偿?”
“若我不是溟沧下任执掌,若我无需在意这一派兴衰,我自然要将那些仇辱千百倍地讨还回来。偏偏又正因为我坐到这个位置上,才得到了与世家相争的机会……其实从一开始,我也只是掌门师祖制衡世家的棋子罢了。”齐云天阖上眼,话语渐低。
“看你这个样子,真怕什么时候你会什么也不顾,搅出一片腥风血雨来。”真灵虽是笑着,目光却依稀可见叹息。
齐云天低下头,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抚了抚她的发顶,自袖中取出那枚青玄交织的同心结仔细端详:“若我始终是了无牵挂的一个人,或许终有一日会忍不住将一切都舍弃了。但如今,却不会的。”
“原来这才是你的枷锁啊。”真灵嘻嘻地笑了起来,“不会觉得被束缚住了吗?”
齐云天垂眼笑了笑:“我心甘情愿。”
红衣的少女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欲言又止。她看着那一袭青衣渐行渐远,眼中的笑意也随之寡淡了下去,露出无声的悲悯。
陈氏派人欲闯玄水真宫的事情不过几日便在溟沧沸沸扬扬地传开,只是因为此事涉及到洞天真人与三代辈大弟子,到底没有谁敢在明面上议论,只能私下窃窃私语几句,以满足那颗八卦的心。倒是长观洞天的孙真人听闻此事,大是不满道,若有洞天法旨便可为所欲为到处放肆,那自己这便写上几份,教人也去闯一闯太易洞天好了。
这话说得实在尖酸,陈氏却难得没有半点反应,仿佛此番被驳了面子,便要夹着尾巴做人一般。
彼时齐云天在玄水真宫内听着范长青的回禀,一派无波无澜,只教人备了份礼送到宁冲玄的洞府,算是谢过孙真人的仗义执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