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拱手道:“师兄哪里话,这等神通……”

他话方说到一半,齐云天忽然目光一沉,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自己怀里一带,另一只手越过他的肩头在他身后一拍。

张衍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只闻得耳边又爆破开一声惊雷,随即是齐云天一声低咳,肩头立时传来一片温热湿润。

“齐师兄?”

张衍下意识收紧手臂,接住了齐云天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而被他唤到称谓的人却殊无反应。他回过身去,不远处被又一道雷霆砸得尸骨险些化灰的是刚才被自己斩下的那颗九婴蛇头。想也知道,是这蛇头死而不僵,还欲作祟偷袭于他,却被齐云天察觉,以一道雷霆灭去。

阴云一点点散去,一线天光自云层的缝隙间漏出,洒落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四野静得只余萧索风声。

张衍仍保持着之前接住齐云天的姿势,他抬头望着这样荒芜寂寥的景象,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时假象,并不值得相信。可是他能嗅到衣衫间晕开的血腥,也能感觉到那个人在自己颈边的微弱气息。

这些都是真的。

他自始至终没有表情,最后的最后,还是伸手环抱住了那具略有些清瘦的身体。

第19章

“你若不愿,为师亦不会勉强……你是我的弟子,没有哪个当师父的会忍心看着自己的弟子受这等委屈。”

“若我只是普通弟子,此番得老师庇护,避而不出,或许是人之常情。只是,云天蒙老师赏识,得入正德洞天一脉,又忝为十大弟子首座……此番十六派斗剑,若弟子不往,则九州俱会以为我溟沧式微无人,更有甚者,便会仗势来犯。弟子一人生死荣辱事小,溟沧万年根基却断不可动摇。”

“……你可已经想好?此番赴会,门中亦无人护法相随,孤身而战,当真无惧无悔?”

“多谢老师关怀。弟子心意已决。”

一颗心似沉到了极深极冷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是雾蒙蒙的一片灰白,某些极遥远的画面不合时宜地浮兀而出,呼啸间还带着当年的血雨腥风。

齐云天睁开眼时,一眼看见的便是冷月当空,黑夜无边,自己似躺在一片柔软微凉的草地上,耳畔是水声潺潺。体内灵机犹有些匮乏,比之之前伤筋动骨的绞痛却已好上许多,当是用了丹药的缘故。

他抬手按了按额心,轻呼出一口气,另一只手支着身体缓慢起身,突然有人从旁边扶了他一把。

齐云天转头,看着身边的黑衣修士,不由微微笑了笑:“有劳张师弟了。”

张衍扶他坐好,收回手:“师兄可好些了?”

齐云天点点头,阖了阖眼,将那些无关紧要的过去自脑海中抛开。那都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旧得早已泛黄腐朽,若非此方小界一而再再而三地勾人心绪,他亦不会这般毫无防备地想起。

“张师弟费心了。”他环视一圈四周,河水淙淙,清风雅静,苍白月色在水中映出一片皎皎,竟是一片水气灵机氤氲的地方。此地是一方深谷,两侧悬崖料峭,嶙峋怪石投下大片阴恻恻的影。

“师兄斗败九婴后不久,此地景象又生变化。好在搜寻了一番下来,这个地方倒是有主水之相,极适合师兄调理。”张衍沉声道,“师兄且宽心休养,此地诡谲,我们须得从长计议。”

齐云天侧头看了眼身边这个年轻人,此时月色清澈,照得那张清俊的脸五官隽毅英挺。那个时候,就是这个人替他斩下了那颗作祟的九婴蛇头,气力不支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也是这个人将他稳稳接住。想当年十六派斗剑……

他皱了皱眉,意识到自己的心绪不稳,不再继续想下去。

张衍以为他是哪里不适:“大师兄?”

“无事,一时气息不调而已。”齐云天摆了摆手,转头看着身边静谧流淌的河水,从泠泠水面中看见自己披散了一肩的长发,便在袖子里摸索了片刻,可惜一无所获。深居简出这许多年,平日里随身的也不过上些许法宝,发带玉冠这些琐屑物什,自然不会时时地收拣在身边。

他收回目光,正色与张衍说起正事:“师弟方才所言不错,在这方小界里几遭变故,许多事情是该细细分析斟酌一番。”为求稳妥,他以玄功隔音,将话语径直送到张衍耳边。

张衍也坐得端正了些:“师兄请讲。”

齐云天曲起手肘搭在膝头,有风迎面而来,清凉间花香馥郁:“之前与九婴一战时,我便有所猜测。你我被困于这小界之中,修为被限,按理说已是入得瓮中,只能困兽犹斗。而掌管此方之人,却迟迟不敢露面,甚至不曾直接出手。此地压制我等至厮,可见这小界主人修为道行远在我等之上,但其这般藏头露尾,恐怕是……”

张衍点头,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恐怕是此人不擅斗法神通,只能故弄玄虚,消耗我等气力,待得师兄与我已无多少还手之力时,才肯出手。”

“师弟聪慧。”齐云天赞许道,“既然知晓了这点,那接下来便好办许多。”

“师兄的意思是……”张衍听他话里意思似已有对策。

齐云天目光微沉,似笑非笑:“那人想作壁上观,我岂会让他如愿?”他曲指掐算了片刻,“我欲以北冥真水为引,彻底探寻整个小界,寻觅维持其运转的灵力源头,将一直藏于幕后的始作俑者揪出。只是此法有些耗费时候,一旦被外物干扰就只能半途而废。若要施展此术,还需师弟替我护法。”

张衍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却被齐云天抓住了手腕。

齐云天神色郑重,话语间亦带了叮嘱之意:“此法虽然直截了当,却也坏在这直截了当上。我如此施法大肆追寻,小界主人觉察后必回反扑相阻。届时不知还会生出何许危险。若形势不对,师弟大可不必顾忌为兄,自保为上。”

手腕上传来的温度有些微凉,张衍对上齐云天的目光,说不清为什么,觉得像是能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一天清冷月色。

“师兄这话,便是折煞我张衍了。”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只是嗓音略有些冷涩,“我自当护得师兄周全。”

齐云天看着他眼中不输自己的肃然,从那短促的话语间听出一种坚决。

那种略有一些飘渺恍惚的感觉又来了,在心头一晃而过,却又余韵不绝。那个时候,看着张衍在他面前斩下九婴蛇头时,便是这样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张衍的手腕,松开时却又觉得,是否应该抓得更紧一些?

“倒是我以小度大了。”齐云天不觉哑然。

张衍神色不见如何变化,始终专注而认真:“师兄此番是为我而来,被困囹圄说到底也是因我之故。为师兄护法,师弟义不容辞。”

他看着齐云天将垂过耳畔的长发梳回耳后,忆起方才对方在袖中翻找的举动,随即从黑袍之下的石青色中衣袖口撕下一截,递至齐云天面前:“我亦不曾携有束发的物什,师兄且以此将就一下吧。”

齐云天一怔,垂下眼帘微微笑了一下,从他手中接过那截布料。溟沧弟子的法衣惯以缂丝打底,触手只觉细腻柔软。

他将长发稍微一拢,束于脑后,道了声多谢。

第20章

齐云天所选的施法之处在深谷的溪河上流,张衍虽不精此道,亦能看出此处地势考究,山叠水沛,正合了“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一六共宗而居北”之相。青衣的修士独立在河中央的一方汀渚上,一观天,二望气,最后似嫌眼前一道河流犹不足供自己借势,袖袍一振,九道清光飞出,法宝高悬于天,烁烁如九星连珠。万千波澜惊涛滚滚而来,如瀑如海,一眨眼就将一道溪涧拓成奔流大江。

张衍所镇守的高崖距离齐云天足有百里,仍能感觉到汹涌的水汽润泽而过。齐云天的身影已然隐没在滔天大浪之中,四面八方却处处都是他的灵机神意。

一道苍青水柱贯彻天地,似一座平地而起的通天浮屠。那水看着仿佛极静的,而张衍却能从那股磅礴气势中感觉到其中漩涡般飞快流转的灵机。坐忘莲的光芒在他身边绽放开来,挡去水气中暗藏的锋芒。

他于崖上打坐,遥望着接天云水,以他现在的目力,能看清齐云天悬于水柱中央的身影。那人青衣浮动,双手在胸前捏成法诀,阖着眼目,一派肃穆。

繁密的金色符文一道道盘绕着水柱升腾而起,九件法宝一并飘忽于水柱周围,不断变化着排列。那些俱是齐云天先前与九婴交手时用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