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极微弱地动容让张衍心头警觉,他本不应该如此轻易地被一场雨干扰心绪,何况面前这人,是不是真的齐云天,仍未确定。
他无法不戒备,他可不会被同一种障眼法欺骗两次。
而齐云天也只是安静地与他对视,沉默间深不可测。
“张师弟如何也在此处?”最后,还是对面那人先一步开口。
张衍注目着那张脸,似想看出那副皮囊的真伪。此地危机四伏,自己行进的每一步,都需小心为上。他忽地注意到那人背后无声靠近的阴影,知道这便是试探的好机会,剑丸随心而动,剑光挥出。
若是与刚才一般,仍是妖魅作祟,这一剑必定会惊出对方的破绽。
而面前那人甚至连眼睫也不曾扑朔一下,耳边一缕发被剑风刮起又缓缓垂落过肩头,竟是不动如山。那确实是一派大弟子应有的姿态与气势,任凭那样狠厉的一剑擦身而过,居然仍能笑得心平气和:“张师弟这剑丸,御得到极是娴熟。”
张衍暗赞此人的定力了得,性情亦是宽宏,被如此冒犯,竟也无半点愠色,当下也见了礼,将个中缘由娓娓道来。
齐云天听他说起那些遭遇,最后只望着远处的雨幕笑道:“老实说,若是师弟出了什么差池,我可没法向宁师弟交代了。”
张衍一怔,方知齐云天对宁冲玄之托果然很看重,想起先前二人的赌约,还有宁冲玄曾欲引他拜入齐云天门下,桩桩件件,足见二人私交甚密。他先前只道齐云天大抵是为了拉拢于他,这才亲赴魔穴,现在看来,或许更是因为宁冲玄开了口的缘故。
“此地甚是怪异,亦不知是何人在从中作梗。”齐云天并不知他这一番所思所想,抬手一招空中流云,雨便不紧不慢地停了,那片云翳也化作一片灰白的羽毛被他收入袖中,“不过师弟且宽心,为兄当保你无恙。”他顿了顿,显然已有主意,“若我所料不错,这里当是一方小界,所见之景似能感人心境恣意变幻。如今师弟想来也与我一般修为被限,那么定要切记,无论遭遇何等变故,都要坚守本心不动,不喜不嗔,方不会轻易被寻了破绽。”
张衍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忆起自己体内五行真光相冲,只怕也是与这小界有关。刚才一场雨,确实解了燃眉之急,但若不尽快破除此界,只怕还有后患。
齐云天却似乎注意到了他这点细小动作,微微笑了笑:“张师弟且伸出手来。”
张衍不明所以,但还是将右手在他面前摊开。
齐云天以指在空中虚写了几笔,便有清澈的水花在他指尖绽开。他并指点在他的掌心,画出了一笔符文一般的图案,张衍只觉那水花清凉,悄然在掌心干涸了下去,如碎冰化开,心神为之一清。
那连笔的符文画至尽头,随着齐云天收手,张衍只见一朵青色莲花在掌心绽开,清光流转,灵气逼人,一看便知是极上乘的法宝。
“这是……”
“此乃坐忘莲,有安心凝神之效,亦可护身。”齐云天淡淡道,“一会儿斗起法来,也可保你免受波及。”
他后半句话平淡间竟暗藏烈烈锋芒,张衍只觉眼前青色一闪,齐云天已振袖将他往身后一扫,另一只手翻转一挥,一道惊雷从天砸落,劈出撼天彻地的动静,滔滔水浪蜂拥而至他的身边,俯首称臣。
“阁下窥视多时,也该显身了吧!”
第18章
一片空寂之中,有女子咯咯的轻笑声响起,那声音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忽远忽近,似有若无,飘渺得像是一吹既散的雾。
地面忽地剧烈震动起来,极远处传来山崩地裂的巨响,一个巨大的黑影冲天而起,刹那间,整个天空俱被火雨流星照得赤红一片,巨大的火焰接二连三砸落地面,点燃了整片苍茫草野。
燎原大火转眼逼至眼前,来势汹汹,天上地下都被点燃做一片鎏金颜色,齐云天目光不变,早有北冥真水滔滔滚滚而来,在他与张衍的身边围出一圈两仪太极图,那样烈如猛兽扑食的大火便无法再蔓过半分。
刺耳的尖啸在火海中响起,锐利得像是婴儿歇斯底里的啼哭,几乎震得神识一暗。一只九头巨怪冲破大火,当中那颗最大的头颅如同无角之龙,血口大张,獠牙狰狞,咆哮着一口咬在北冥真水布下的法障之上。
齐云天几乎是在同时出手,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起迎了上去,一掌拍出。
九头巨怪的大半躯体仍埋在烈火之中,齐云天的身形与之一比渺小得如同草芥,然而却有千万清光自他掌中绽放开来。他与那巨怪之间只隔了一层透明水幕,却不见半点退却之色,一掌拍在法障之上,转眼有数十道水箭激射而出,一道接一道顶入九头怪的上颚,将其寸寸逼退。
“其形如蟒,头数九,声似儿啼……竟是大妖九婴。”张衍仰头望着齐云天与那头大怪斗法,观那妖兽的形态,心下已有了几分猜测。此时齐云天腾于空中,北冥真水亦随之涌去,但烈火依旧无法靠近于他――有青色莲纹在他足下徐徐盛开,将他整个人拢在柔和而温润的光芒之中。
五行之气犹自在他体内争斗,但因有坐忘莲镇压的缘故,那点躁动被他轻易平息。张衍伸手试图去触摸身边的青光,只感觉一股凉爽之意沁透心脾。齐云天不愧是掌门嫡系,随手一出,便是这等精致灵逸的法宝。
他仰头继续观望着上方斗法,那厢齐云天已与九婴斗上了几个回合,潮涨潮落间,他蓦地挥袖,祭出一枚玉色飞梭,那飞梭的灵机与样式与之前宁冲玄所暂借他的如意神梭竟如出一辙。
张衍稍微眯起眼,但见齐云天御着飞梭与中央那颗喷火头颅缠斗,另有八道光芒自他袖袍中飞出,各拦一颗头颅。以齐云天那等修为,受此地限制,犹需要倚仗法宝之力才能不落下风,眼下自己这等才迈过玄光的道行根本无力插手战局,贸然行动反而会有所拖累,不出手则已,若要出手,必得一击即中。
他稍微收紧手指,似要小心收拢起掌心那青莲花纹。
齐云天在高处御水斗法,对方虽气势汹汹,但一时半会儿也无法从他手上诸多法宝间讨到好处。这大妖九婴看似凶狠,但修为折算下来,也不过与他一般是元婴而已。只是眼下他一身修为被困,随着时间推移,驾驭北冥真水亦渐渐开始有些吃力,这也是他尽量只以法宝应敌,鲜用神通的缘故。此地没有足够灵机可供他回复,每一招出手都需谨慎斟酌,但若不速战速决,恐迟则生变。
此方小界尽在对方掌控之中,便是他有小挪移遁法神通在身,带着张衍撤至他处,亦没有太大用处。好在坐忘莲与他神识相连,可知张衍那边一时半会儿尚且无碍,自己也可专心斗法。
他一捏法诀,穿云织雾梭高高飞起,与周遭几件法宝相互呼应,结成大阵,九道光束拔地而起,将他与九婴围在其中。
齐云天双手环抱,十指相扣,阖眼放出周身灵机,青色衣袍翻卷如云。
九婴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嚎叫,九个头颅俱是瞠目怒号,巨大的身躯从火焰中震出大半,不断撞击在法宝结出的光屏上,大火愈燃愈烈,几乎将齐云天吞噬其中。
下一刻,他蓦地睁眼,双手分开时,指间已多了一根青花白玉笛。此笛一出,他周遭的水浪霎时怒卷而起。一片惊涛骇浪间,一袭青衣凛然如烟云出岫。齐云天横笛而吹,只一眨眼,便有天水南来,地泉倒灌,清浊两股水柱集结了全部的北冥真水,如两尾出海蛟龙,鳞爪飞扬,化作粗壮的锁链囚住当中的九头妖兽。
五音齐飞,水龙浩荡,将九婴牢牢锁住。然而九婴毕竟身躯庞大,仗着烈火加身,挣扎间竟也挣脱出一颗头颅,撕咬向悬在高空中已无北冥真水护体的青衣修士。
齐云天眉头微皱,但施法在即,若是躲闪则前功尽弃。他以笛御水,离布置只差一步,说到底便是放手一搏而已,他倒也不惧。
他毫无动摇地闭上眼,那个瞬间,那个极短的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身处的是昔年十六派斗剑的大会之上,凡所遇者,皆是强敌,他只可一战,也自当一战。
面前突然间绽出一道异样灵机,九婴暴戾而痛苦的咆哮响彻天地。齐云天睁开眼时,只见十六道剑光交错盘旋,似灌注了千钧之力,接二连三钉死在那颗未被束缚住的蛇头上,血花四溅,那剑光却一直到彻底砍下那颗狰狞蛇头才罢休。蛇头远远飞出,断首处喷一片漆黑浓稠的血液。
张衍不知是何时纵身而来的,一身黑衣在接天火光之中被照得分外明显,他脚踩青莲,剑光加身,凌驾于九婴硕大的身躯之上,气势傲岸得睥睨天地。
齐云天正对上他的目光,忽觉一瞬的万籁俱寂。
但他下一刻便转了视线,手中玉笛化作泠泠清光,狭长如剑,他一剑点出,刹那间风云雷动,炸开的气流震断了他束发的丝绦,长发尽数飞扬。九道紫色雷霆同时劈下,如同九道利剑开天辟地,摧山崩岳。雷声震耳欲聋,雷光照得人眼前发白,不论是赤金火焰还是苍青水浪,俱被砸得烟消云散。
九头妖兽被法宝与北冥真水困住,生生受了这雷霆神通,嘶吼之声淹没在雷声之中,待得紫霄神雷余韵灭去,地面千里深坑之中,只余下寸寸碎裂的漆黑焦骨,已辨不出脊梁与头颅。
滚滚气浪逐渐平息了下来,齐云天任凭长发散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一地残骸。
到底是修为被锁,这么多年竟难得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倒也不是十分在意自己的形容,看着落至自己面前的张衍,随手收了漫天法宝,只留那朵坐忘莲寄在他身上:“这些年深居简出,斗法的神通真是生疏不少,倒教张师弟见笑了。”
张衍知这不过是他的自谦之词,这方小界甚是诡异,将人的修为少说也压迫了三五层,如此境地之下,齐云天竟还能同时降下九道紫霄神雷,足见其对这门神通掌控之精。那等决断与气势,终于让他一窥到了当年此人在十六派斗剑上力战群英的风姿。
他看着面前这个长发散落,却从容微笑的年轻修士,直到这一刻,张衍才觉得,原来这才是齐云天。这个人早过了锋芒毕露,显尽风华的时候,他把自己修出了上善如水的气度,却其实也还带着惊涛骇浪的汹涌,风平浪静时,他是弟子辈里温和的大师兄,狂澜怒起时,仍是青锋出鞘,剑寒盈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