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此行收获如何?”那人艰难地翻了个身,打了个酒嗝,“颜真人可是信了?”
“信与不信其实都无所谓,我不过给他一个对付庄不凡的借口罢了。”齐云天淡淡一笑,“还要多谢周师弟配合为兄演上这么一出。”
周用坐起身来,仿佛觉得有些好笑:“颜真人当真会凭这几句空穴来风之言与元贞洞天翻脸?”
“原本鹣鲽情深,却一朝劳燕分飞。若不是耿耿于怀多年,又怎么会如此锲而不舍地找寻对方的转世之身。”齐云天说至此,微微一哂,“或许正是因为人死灯灭,如今才会悔不当初。可惜这世上最廉价的,也莫过于‘后悔’二字。”
“大师兄仿佛话里有话。”周用沉默片刻,忽地道。
齐云天不以为意地一笑:“微光洞天眼下已是顾不得你与洛师弟之事了,你好自为之。”
周用看着那个逆光而立的身影,笑了笑,最后跪下深深一拜:“多谢大师兄。”
“不必谢我,若不是借你之口,此事还未必能成。”齐云天看着眼前身形落魄的同门,并无更多的情绪,“是你自己保了自己一命。”
“我谢大师兄却并非为了此事。”周用低低笑了一声,“大师兄手段高明,连几位洞天都被你玩弄于股掌,我周用的一条性命实在不算什么。我不过是想谢大师兄当年回护洛师弟之事。”
齐云天微微一怔。
“大师兄是为布局也好,另有所图也罢,但当年若无大师兄出面,那些谣言,终会害了洛师弟。”周用顿了顿,呼出一口气,“自然,我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你对他……”
“是我对不起他。”周用截断了他的话。
齐云天久久打量着他,最后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洛师弟要的,从来不是一句对不起。你可以回去了,路上不妨再去庄不凡的洞府走上一遭。戏做得越足,想来微光洞天与元贞洞天之争便越精彩。”
周用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大师兄就这么放我走了?不怕我中途反水吗?”
“我不是留你一命,只是给洛师弟留一份念想罢了。”齐云天不再看他,转身离去,“你的性命在我这里确实不算什么,在旁人眼中或许也不算什么,但对他来说,却胜过一己荣辱,胜过长生大道。”
他步出那光线晦暗的楼阁,远处夕阳的余晖红得像是溅开的血。
黄昏时分的风中送来草木与花的芬芳,其间掺杂着夜晚来临前的凉意。偌大的玄水真宫空旷而荒芜,盛载着这么多年来的全部寂寥。齐云天走过那些曲折的回廊,青色的衣袍在风中翻飞如浪。
龙鲤仍在碧水清潭里撒欢,一池灵鱼被它吓得四处逃窜。
齐云天倚坐在廊下,唇角衔着的冷漠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他自袖中摸索出一物,紧紧攥在手中,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些温存。
那是一截石青色的缂丝布料,像是从衣袍上撕下来的一部分,堪堪够用来将长发束起。
他阖上眼,到底还是放任自己有几分疲倦地沉沉睡去。
――“天地间从未有亘古不灭之物,九州山河尚有灰飞烟灭之时,何况区区浓情蜜意?”
――“他年,待得你坐到上极殿这个位置,就会明白,无论情爱也好,恩义也罢,在溟沧千万载道统传承面前,都不过蚍蜉飞灰,不值一提。”
不会的,断然不会的。
――“看淡?她死了!还说要与我死生不复相见!你懂什么?”
我断不会让你我有朝一日也落得如此地步。
张衍自入定中突然睁眼,下意识按上心口。
鱼鼓真灵正在一旁优哉游哉喝着小酒,见他转醒,不觉有些奇怪:“怎么了?你方才不是才吸纳了罡气吗?”
“无事。”张衍放下手,淡淡敷衍了过去。自上得龟蛇山后,他日日借英节鱼鼓采集罡气修行,这数月来道行突飞猛进,却头一次感觉到一股蔓上心头的酸楚。那情绪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教他分辨不清,只是又没办法那么轻易地忽略。
大师兄,是你吗?
第166章
一月之后,正清院内供奉的祖师遗物九霄钟磬不翼而飞,庄不凡身为正清院中督管此物的主事之人,被问以对祖师大不敬之罪。此事本来可大可小,加之庄不凡乃是元贞洞天朱真人门下,十大弟子之一,原可以就此揭过。熟料微光洞天颜真人出面,言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庄不凡平日里执掌正清院,问罪弟子无有容情,若此番不按门规处置,恐难以压服人心。
最后还是霍轩出面,借先前所说的扶植他派一事,给了庄不凡一个外放到偏僻小宗的处置,以示小惩大诫。
“恩师,此事实在蹊跷!极有可能是冲着弟子来的!”庄不凡跪于殿下,面色阴沉,咬牙切齿地开口,“若是我去了那不知什么劳什子的小宗门,他年大比难道就把名额拱手让给那洛清羽了吗?”
朱真人拍着法榻,面色也是一般凝沉:“此事当然是冲着你来的。颜师兄这次来势汹汹,若他只是要为洛清羽挣个一席之地也就罢了,就怕是……”
“就怕什么?”庄不凡露出几分着紧之色。
朱真人捻着手指,细细思索一番后摇了摇头,喃喃道:“当不至于,那些事情已过去多年,早就无从查证。何况也是他自己说的,娶那个女人,不过为的是借萧氏之力,得一个洞天的机会而已……”他思来想去,最后终是下定决心,看着自己的弟子,正色道,“不凡,你无需忧心,那十六派斗剑的名额本就该是你的,洛清羽何德何能与你相争?放心,此事为师必要为你讨个公道。”
庄不凡身形一震,眼中添了几分振奋之色:“多谢恩师!”
“颜师兄如此不顾及同门情面,实在教人痛心。”朱真人长叹一声,“罢了,不过你争我夺尔,难道我还怕了不成?”
“至星,你这么想才真是错了。”
一个凛然的女声幽幽响起,一道清影自八宝珠帘外款款而来,宝钗云鬓下是一张妆容冷艳的脸。
朱至星连忙起身相迎,颇有几分意外,但却不曾失了半点礼数:“秦真人安好,真人如何分光化影来此?”
秦玉虚扶了他一把,看了眼跪在一旁的庄不凡:“你可是在愁苦你那弟子外放之事?”
“真人明鉴,”朱真人郑重道,“不凡素来严于律己,如何会犯这等失职之错?只怕是,只怕是有人要加害于他啊。”
“你说的有人,其实是在指贡真,我说的可对?”秦真人在上位坐下,虽只是一道分光化影,气势却与本身无异。
朱真人低下头去:“我与颜师兄多年情谊,不曾想在这等事前竟如此不堪一提,实在教人灰心。若不能替门下弟子讨回公道,我岂能罢休?”
秦真人支着额头并不言语,目光落在殿下庄不凡身上。庄不凡接触到那审度的目光,深深叩首下去:“弟子先行告退。”
看着庄不凡彻底离去,紫裙金钗的女人抿出一个微冷的笑容,望向侧首边的朱真人,带了几分叹息之意:“至星啊至星,你若真的为了庄不凡之事与贡真相争,那才是大错特错,落入他人彀中而不知。”
朱真人坐直了些,不敢有丝毫大意:“还请真人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