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师叔有一个胞弟,当初因年纪尚小,于是拜在了昼空殿一位长老门下,算来与小侄还是同辈。当年那些诽谤洛师弟的谣言,仿佛便是从此人口中传开的。只是不久之后,这位萧师弟在外出除妖的途中意外身亡,以至于此事死无对证。”齐云天不动声色娓娓道来,“近来又有谣言四起,小侄觉得此事蹊跷,于是再细查了一番,发现那位萧师弟极有可能不是死于意外,而是……命丧于庄师弟之手。”

第164章

尽管极力掩饰,还是有一丝尖锐的情绪在颜真人眼中乍现。

“齐师侄,你好歹也曾是十大弟子之首,当知晓轻重分寸。”长久的沉默后,他拢在袖中的手收紧了又松开,掌心还留着指甲深陷的印子,“这等无稽之谈你该慎言。”

“若颜师叔真把我的话当做无稽之谈,我岂能还坐在此处?”齐云天将茶盏放下,坐得端正而从容,之前那些气机涌动甚至不曾惊起他的一片衣角,“自然,颜师叔既不愿听这等妄言,小侄便不多说了。”

他手指尚未自茶盏边缘收回,那描画着涉江芙蓉图的青瓷杯盏便被看不见的气机炸得粉碎。然而其中的茶水却并未四溅而来,反是规规矩矩地聚成一团,被某种力道牵引着悬浮在小案上。

“可惜了这套茶具。”齐云天含笑收回手,那悬空的茶水随之乖觉地落在一旁林木芳草间,沁入土壤,不留痕迹,“颜师叔何必心急,不过小小的一个玩笑。以师叔的雅量,必能海涵。”

颜真人的神色阴沉了一瞬后又归于镇静,然而道袍下的那只手依旧不自然地痉挛着:“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本来时隔多年,这些事情早已无从查起,”齐云天笑了笑,双手交叠于膝头,“可近来那些流言蜚语四起,倒教我不得不多留心起一个人来。本来此人是最该留心的,只是当初他毕竟是陈氏赘婿,十大弟子,不好妄动,时日渐远,这事情便也搁置了。眼下旧事重提,却还需从他身上入手。”

“周用。”颜真人咬牙切齿念出那个名字。

齐云天的神色平静而温和,仿佛只是在叙说一件稀疏平常之事:“不错。是以小侄日前请周师弟到玄水真宫坐了坐。”

颜真人笑意微冷:“想来玄水真宫的茶可不是那么容易喝的。你问出了什么?”

“其实什么也没问出。我所问的,周师弟一字不答。”齐云天抬起眼,平视着对面那枯瘦的道人,“但这恰恰是最好的答案。”

“他想包庇背后的指使之人。”颜真人目光微狭,咬着牙沉声道。

齐云天不置可否,继续说了下去:“这等事情本不该妄加揣测,伤了同门和气,只是周师弟事后竟去庄师弟处走了一遭,实在是匪夷所思,又或者说,答案已经一目了然。”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颜真人按下眼中的戾气,仿佛漫不经心地驳斥了他的话,“你所说的庄不凡杀害萧君又是以何为凭?”

“若无证据,我也不敢来颜师叔面前搬弄是非。”齐云天并不意外对方会有如此反应,轻描淡写地一抖袖袍,手指点向一旁的水潭,“周师弟往庄师弟洞府一行后,我便又找到了他,这一次,倒问出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水潭上涟漪微澜,渐渐浮现出模糊的影像,竟是跪倒在地的周用。

“不错,当初庄不凡就曾来套过我的话,只是小弟当时未曾在意。直到后来门中流言四起,才觉得不对,便暗中留意着他的动向,本打算借他离山的机会在外与他对峙一番,谁知道竟撞见了一出好戏。”水影之中周用的话语字字分明,显然是在向着谁急切述说,“那庄不凡在除妖中途使诈,似乎要置一名萧氏弟子于死地。他大概以为此事做得周全,却不曾想被我听了个大概。”

“你听到了什么?”齐云天的声音也自水影中响起。

周用仿佛不屑地放声一笑:“原来从始至终,那些流言都是庄不凡授意那萧氏弟子放出去的,为的便是中伤洛师弟和微光洞天的名声。那萧氏弟子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竟对微光洞天的颜真人极是痛恨,这才被庄不凡钻了空子。”

短暂的片刻后,齐云天的问句再次响起:“周师弟此言,仿佛当初全是庄师弟蓄意安排所致。但你既然知晓真相,为何缄默至今,为何眼下又听从庄师弟的意思刻意翻出从前的谣言?”

颜真人死死地盯着水面――齐云天说问的,正是他此刻急需求证的。

“大师兄说得轻巧,”周用大笑起来,“那时我是什么境地大师兄难道还不清楚吗?陈氏不容我,世家旁人也视我如糟粕,而牵涉此事的又是师徒一脉洞天门下,敢问我能找谁?谁又敢为了这等事情得罪元贞洞天?至于眼下相助庄不凡……呵,时随事移,庄不凡有言在先,只要能助他拿下十六派斗剑的名额,元贞洞天便会暗中扶植我重新坐上十大弟子之位,取洛清羽而代之。”

周用笑着笑着,话语里已多了几分犀利之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大师兄,你说呢?”

“当初那萧氏弟子已被他灭口,周师弟就不怕自己步上他的后尘吗?”

“大师兄未免小看了我周用。”周用说到此处,忽又停顿了一下,有几分闪烁其词。

“周师弟想到什么,不妨直说。”齐云天淡淡道,“你瞒得越多,保你便越难。”

周用踟蹰了片刻,重重地呼出口气:“当初庄不凡杀那萧氏弟子时,还说了些很奇怪的话。说什么你们姐弟俩真是一样好骗,死了也不冤。”

“……此话当真?”齐云天口气一变,带了些愕然之意。

“今日栽在大师兄手上,我无话可说。我所言句句属实,至于信与不信,留待大师兄自裁吧。”周用苦笑一声,

水面一点点归于平静,那些影像消弭,水上重新倒映着四周的绿竹猗猗。

“我知颜师叔一直耿耿于怀当年萧师叔退婚一事,闻得此言后,便觉其中或有别的牵扯,特来告知师叔。”齐云天轻叹一声,“庄师弟此言,或许只是随口胡说,又或许……”

然而颜真人仿佛并不曾留意他说了什么,目光仍一动不动地凝定在那池潭水上。

――“你想娶的是我,还是萧氏的扶植?或者说,是那成就洞天的机遇?颜贡真,颜真人,你既然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又何必还要执着于这一纸婚书?”

――“你走不掉的。你我立过鸳盟,哪怕作废,也还有夫妻因果。他年就算你寿尽转生,我也一样能把你找回来。”

――“若是可以,我宁愿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曾有半点因果。今生也好,转世也罢,我萧湘发誓,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第165章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相信了吗?”

不知过去了多久,颜真人沙哑的声音才在一片纷飞落叶中响起。他直视着对面那个端然微笑的年轻人,似乎一心想要剥开那副平静的皮囊,找出一丝心虚与慌乱的情绪。

然而齐云天不避不闪,迎上他的目光:“相不相信是师叔的事,该如何做,也全凭师叔定夺,我不过是将自己所知的,告诉师叔罢了。”

“齐师侄会那么好心?”颜真人冷笑出声,不再与他虚与委蛇。

齐云天轻描淡写拂去飞至眼前的一片竹叶:“师叔说笑了。其实师叔与萧师叔之事,与小侄本无什么干系,其中恩怨连恩师都不甚清楚,更勿论我。只是冷不丁听得周师弟所言,不由多想了想――听闻颜师叔与萧师叔当年还未定亲时便感情颇深,既如此,后来何以会闹出那等退婚之事?”

颜真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咬紧牙关并不言语。

“今次前来,该告知师叔的,我已是和盘托出,至于旁的,我也无意插手……”齐云天站起身来,最后看了眼那神色已有几分狰狞的道者,反是笑得愈发从容,“时隔多年,其实也没有什么寻根究底的必要,何况萧师叔早已寿尽转生,颜师叔何不看淡一些?”

“看淡?她死了!还说要与我死生不复相见!”颜真人却反而被那最后劝慰的话语激得暴怒,额间青筋毕现,再不似从前那个一贯不动声色粉饰情绪的洞天,“你懂什么?”

齐云天垂下眼帘,眼前那丝漠然的讥讽,只温言开口:“是晚辈妄议了。只是庄师弟这句话模棱两可,实在教人难以琢磨。毕竟当年萧师叔之事发生时,庄师弟也不过才拜入朱师叔门下不久,或许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他说罢,便不再多言,拱手最后行了一礼:“斯人已逝,还请颜师叔保重。小侄告退。”

齐云天回到玄水真宫,却并未像往日一样径直向天一殿去了,而是绕过回廊,来到一处偏僻的楼阁里。

楼阁内未曾点灯,昏黑一片,只依稀可辨一个躺倒在地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