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侧坐在玉栏前,支着头望着他,一袭青衣端然,发带伴着散落的发丝随风起落,唇角笑意安然:“客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第114章
“我自来处来,不过眼下到不必往去处去了。”张衍飒然一笑,纵身飞向高阁,从容落下。
“哦?”齐云天唇角抿出一点揶揄的弧度。
张衍不紧不慢地上前,倾身一手撑在玉栏上,轻而易举将齐云天困在自己与栏杆之间。后者背靠着玉栏,一派安之若素地对上那双意兴飞扬的眼睛,显然并不介意这种带了些居高临下的压迫。
“我要见的人就在眼前,何必再往别处去?”张衍低下头,吻过他耳畔微凉的碎发,注意到齐云天的发带正是自己那日相赠的那一根,笑意微深。
齐云天一手抚过那张脸,一手微抬,在永忆阁附近布了气机,免得有旁人将此处的动静窥了去。
张衍捉了他施法的那只手,摩挲过指节:“大师兄如何在此?”
“听说你往守名宫去了,左右无事,便在此处等你。”齐云天由他抓着手,并不收回,笑意温文,“如何,可又是有苦差事要交由你去办?”
“大师兄这是明知故问了。”张衍知他虽不爱离开玄水真宫,但门中该知晓的事情从来都是一件不落的。
齐云天能清楚地感觉到张衍破开丹壳后的雄浑丹煞,比起自己昔年丹成二品,一缕丹煞化千江碧水的柔韧,眼前这个年轻人要锋利傲岸得多,就像是一把开了锋的剑直直地迫在眼前。可他却并无顾忌地抱住了这把剑,熟悉的气机只叫人觉得满足而安心。
“若只是护送几个入魔穴修行的弟子,大可不必急迫到险些要你提前出关。”齐云天闭了闭眼,平静的目光中带了些冷沉的意味,“至于那海眼魔穴中出现血魄宗门人一事,这些年几番探查都无结果,眼下却倒要辛苦你去跑这一趟。”
张衍在他身侧坐下,这件事情来得蹊跷,教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眼下也唯有齐云天能替他解惑:“彭真人言说是掌门亲点我名,大师兄可知是何缘故?”
“前些日子,掌门师祖召诸位洞天真人议事,只是世家那四位皆在闭关,琳琅洞天也不曾前往,是以唯有我师徒一脉几位洞天真人与彭真人在场。”齐云天望着远处云海迢迢,缓慢开口,阳光照得他的眼睫细长而分明,“我虽不知所为何事,但思来想去,当是魔劫渐起,魔穴有动荡之相的缘故。你与彭真人有约在先,她眼下自然没有耽误你道行的道理,只怕是旁人使了什么绊子,她有意袒护,这才教你往海眼魔穴一行。”
“当是如此。”张衍点头,齐云天所言与他之前的揣测不谋而合。
“那魔穴……”齐云天微微皱起眉,顿了顿,复又道,“当初接你出来以后,曾几次派人入内查探魔宗踪迹,皆是一无所获,只怕出入之法还得从魔宗弟子身上入手。”他说到此处,转而看向张衍,“但如此,便免不了是一番争斗。”
张衍倒早有与魔宗交手的准备,先前前往陈氏处理金敏长一事时,他与仇昆曾聊过几句,语涉魔宗。当年他还未踏破玄光,便已敢和血魄宗门人相争,如今更不会惧之:“这是自然。”他回答得干脆,对上齐云天的目光,不觉一笑,知道他存了些忧虑,却故意道,“大师兄是怕我技不如人吗?”
齐云天拿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垂下眼笑了笑,坦然道:“我是担心你。”
阳光落在海上,是波光粼粼的一片,那些细碎的光就这么兴致勃勃地跳跃着。齐云天话语声不大,短短几个字却莫名地在张衍心头跳了一下。张衍背靠着玉栏,握住那截自青色云袖间露出的手腕:“有师兄这句担心,我自然会毫发无伤的回来。”
齐云天抬眼望着他,片刻后终是从袖中取出一物:“你如今修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只是那魔穴之中,总有危机难料的时候。你且把此物带上。”
张衍接过那面精致的棱花镜,翻来覆去看了几眼――乍一看以为是女子的物件,入得手中才感觉其中内蕴的灵机深邃,当是一件极上乘的法宝,却不知是作何用处的。
“这是我昔年机缘巧合所得的一件真器,里面存了一段我的影子,必要之时,总归能帮你一把。”齐云天知他疑惑,轻声出言解释,“只是那法宝真灵……她上了年纪,脾气又有些古怪,若是有什么不中听的话,你且多担待。”
张衍听说此物竟是件真器,不由细细多打量了一番。法镜这一类的真器,他那昭幽天池中也有一件,却不知比此物如何。说来,之前小壶镜的镜灵倒也确实提起过,他这位大师兄身上有一件气机妖艳的法镜,想来当是此物的。他抚摸到棱花镜背后似有刻痕,翻转过来一看,原是几句字迹婉约的诗,不觉轻声念出:“相思本无字,何以赋笔书?昔年红豆子,如今有还无。”
读罢,他觉得有些牙酸,以齐云天的性子,断不可能写出这种词句来,那只能是这件真器中的真灵所作。
他倒并非看不起这些相思婉转的话语,只是觉得若心意足够,碧落黄泉都能踏破,千山万水更无法阻拦,哪里会自哀自怨至此?不过这倒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事情。只是想到这里,心中又不免腾起些许好奇,张衍想了想,忽地凑近了些,眼中带笑,口中却故作郑重:“师弟有一惑不解,还要大师兄指点迷津。”
齐云天眼睫扑朔了一下,随即笑道:“无有不答。”
张衍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齐云天不觉一怔,端方的面容浮了些血色,偏偏又被困在方寸间无法回避。
他抚过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目光是旁人从来无法得见的柔软:“就像你之前说的一样,你那么好,我当然会喜欢。”
这次轮到张衍一愣。
他习惯了被人议论纷纷,倒也从不在意他人如何评价。说他惊才绝艳,出类拔萃也好,说他狂妄自大,追名逐利也罢,不过一些旁人言语,分毫到不了他心头。而齐云天的话,分明那么简单,心中却又忽然升起了久违的欢喜。
张衍见过齐云天的过去,那些荒芜的岁月里这个人总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不曾有人能靠近。是以如今,齐云天这一句好,来得让他更觉得难能可贵。
齐云天专注地看着他,见他有些出神,于是略微坐起身,抬头吻过他的额头,接着便猝不及防被张衍扣住了肩膀,摁在玉栏上。
“离海眼魔穴开启还有几日,是去玄水真宫,还是去昭幽天池?”张衍放轻了点力道,抿过他的下唇,问得别有深意。
齐云天唯有无可奈何地一笑:“只要别在此处。”
第115章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水顺着小榭的飞檐滴滴淌落。屋内一炉“萼绿华”早已燃尽,只余下安神的余香徘徊在散落的衣袍间。
齐云天被风吹细柳的动静扰得醒来,带了些倦意地翻过身,见身边张衍还睡着,便不做声地打量着那英气而俊朗的眉眼。他一贯不甚在意声色表相,可仍是觉得这张年轻的面孔有一种教人挪不开眼的好看。他身边这个年轻人,哪怕是睡着的时候,眉梢眼角也带着一种器宇轩昂的傲岸,仿佛他醒来的一瞬间,睁开眼便是一片日月星辰。
他将手伸出被褥,虚虚地抚过张衍的侧脸,手指却毫无防备地在中途抓住。
“扰到你了?”齐云天看着那双眼睛稍微睁开了些,笑着轻声开口。
张衍牵了他的手指递到唇边吻了吻,这只略有些瘦削的手臂上还留着纵情声色后的痕迹。他捞起一缕齐云天洒落了一枕的长发:“大师兄不睡了吗?”
齐云天动了动手指,回握住那只手:“今日初一,你也该去守名宫那边了。”
“天还未亮,不急。”张衍支起身,柔软的锦被顺着他肩头滑落,露出健实的胸膛,尽管常年与人斗法,他身上却少有伤痕,同等境界中还从未有能伤到他的对手,“且再过几个时辰动身也不迟。”
他依稀记得床头还有半壶凉酒,当下顺手摸到了那杯盏,便端起来饮了一口,笑出声道:“旁的酒是越喝越醉人,大师兄藏在白泽岛上的这酒倒是越喝越清醒。”
――之前因嫌往昭幽天池去太远,往玄水真宫去又难免人多口杂,最后合计一番,索性决定在白泽岛逗留几日。这处原本是齐云天曾经的洞府,如今又归了他名下,倒也颇有几分意趣。且此处胜在没有外人打搅,自苏氏被灭后,岛上便连个人影也无,只偶尔自池塘里冒出几只沐浴了灵机的逐雨虾。
“这本就不是酒,只是些仙草泡在一起酿出些酒味。”齐云天就着他递到唇边的杯盏抿了一点,“从前在白泽岛上修行时,一卷道经若看得乏了,便喝上两杯,到可以再清醒一段时候,多看两本。”
张衍晃荡了一下杯盏,不觉道:“师兄勤勉。”自己身负残玉,一载修行可抵数十年,而齐云天却不同。
齐云天反是一笑:“修真问道,本就是条孤苦的险路。我资质尔尔,也唯有勤勉于学,才算不辜负长辈的栽培。”
张衍丢开空了的杯盏,翻身压在他身上,与他额头相抵,取笑道:“大师兄说自己资质尔尔,那真是不给旁人活路了。”
齐云天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倒不是我妄自菲薄,只是我少时跟随老师修玄,得师祖亲传,又有……又有一位太师伯指点,比之他们,我实在是高山仰止。”他笑了笑,轻叹一声,“每每想来,只觉得遥遥不及。”
能得齐云天称呼一句太师伯的,张衍思来想去,也唯有在他记忆中得见的那位晏真人。说来,那位晏真人与秦掌门仿佛……彼时尚不知风月滋味,只当是交情甚笃,如今想来,竟……他想到这里,觉得仿佛有些八卦,但再一想,这八卦竟是那位秦掌门的,又觉得很难得。关于那位晏真人,张衍的印象更多的是那风雷交加的高塔法相,那等霸道狂妄,世间无人能及:“大师兄惊才绝艳,那位太师伯想必也极是赏识大师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