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的目光落在她眼角的绯红上,明明活得比自己长久许多,可心智始终像个孩子。他看着真灵这个模样,不觉想起当年齐梦娇仿佛也是这么抱着膝盖坐在山门外。
“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前辈。”他轻声开口,语气柔和。
女童偏了偏头:“你说。”
齐云天看着帷幔上织绣的并蒂莲花,顿了顿,终是问道:“在‘花水月’中忘却的记忆,会有被想起来的可能吗?”
第113章
这一刻仿佛正值小界中的黄昏,自雕花窗外透进来的光是一种温暖的橘色,照得丝滑的锦绣有些泛金,梳妆台上的鸳鸯不再黯淡,像是能活过来一般。
那个一直坐在暗处的真灵仍有些将醒未醒地懵懂,听了那问句,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我不知道。”她望着对面的青衣修士,目光仍有些茫然,“这是讲究因果缘法的。每个人的因果不一,命数自然不一样。天意教你忘记,你便一辈子记不起来,天意教你记得,也许有一天,这些缺失的记忆便自己回来了。”
她的声音仍有些干涩的沙哑,眼神里有种枯萎的情绪。她这么缓缓说着,仿佛终于领悟到了什么:“你又想问我要法子,教你那师弟永远想不起来吗?”
齐云天垂下眼,看着窗外斜阳的余晖蔓上膝头:“这倒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女童久久地看着他。
齐云天眉头微动,有些词句斟酌着,仍是没有出口。他的目光里盛着无奈与温存,迟疑片刻,还是一言不发。
“说吧。你不对我说,就没有人能听你说了。”真灵将裙摆上的褶皱抚平,打破了这片沉默,“老前辈不介意听听年轻人的心事。”
齐云天听着她用脆生生的童音说着老气横秋的话,微微笑了笑,再开口时有些怅然:“发生了些事情,他得再入当年那处海眼魔穴。虽然当年离开时,一切痕迹皆抹灭得干净,但事无绝对,我……”
“说来说去,你还是怕他想起来。”真灵打断了他。
齐云天摇了摇头,眉头稍微皱起:“当年心结难解,是我着相了。可如今,我与他……按说也该坦诚相对,不该有所隐瞒,可我却又始终觉得,他什么都不曾想起来,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女童微微一怔,空落落的眼中有些不明显的波澜。
“我没有怕过什么,也许怕他出事算是一件,只是没有想到,如今还会怕他想起来。”齐云天甚少将心思吐露于人,此刻开口,声音也极轻,“我自己也不明白。”
“原来你也会有不明白的事。”女童终于笑出了声。
齐云天倒也不介意她的嘲笑:“孰能无惑?”
女童抱着膝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也对,如果不是他自己想起来,你也不太好解释。若他想起来了,追问到你面前呢?”
“那自然没有骗他的道理。”齐云天抬手揉过额心,似想摆脱这一刻难平的心绪,“只是他如果全想起来,可会于自身有何损伤?凭空一段记忆加身,是否会有影响他道行的可能?”
女童眨了眨眼睛:“你对他是真的很用心。”她把下巴搭在膝盖上,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你要是那么担心他,那不如由我陪他走上一遭。”
齐云天转过头看着她。
“也许你怕的不是他想起来,你只是担心他想起来了会出什么事。但你这样的身份,自然不可能跟着他一起去。”真灵终于肯离开那片暗处,同他一起坐在床边,“那我替你跟着他好了。你在‘花水月’里留一段你的影子,如果他真的想起来了,我便叫醒你,让你自己同他说去。若他没想起来,你便当是杞人忧天一场,该如何,还是如何就好了。”
而齐云天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注视着那张稚嫩而苍白的脸,比起当年在“花水月”初见,这个法宝真灵这些年似乎也只是维持着气机不坠而已。显而易见,这些年她过的并不如何好,她将全部的心力都花在了去掐算因果上,连带着虚耗着他也时而有些困顿。
“怎么样,敢相信我吗?”真灵倏尔笑了,眼中依稀可见古艳。
齐云天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神色平静:“那就有劳前辈了。”
真灵偏头一笑,曲起手指抵在唇边,吹出一声清亮的口哨,不过片刻,一只青色的鸟儿扑棱棱自窗外飞入,柔软的羽毛间犹自夹杂着碎雪般的梨花花瓣。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把你的影子给它吧。”女童伸出手,青鸟便乖巧地落在她的指尖,抖去身上的落花。
齐云天伸出手,一团朦胧的青光在掌中绽放,光芒开谢后,唯有一滴清水浮于掌上。
青鸟似有所感,衔住了那滴水――水中内蕴灵机,始终保持着垂泪般的形状――它用漆黑的眼睛瞧了齐云天一眼,便又扑着翅膀飞走了。
“你不怕我拿你的影子动什么手脚?”真灵托着下巴,看着那半开的雕花窗,问得揶揄。
“你大可以试试。”齐云天漫不经心一笑,“如果你还有力气的话。”
张衍自小壶镜出关后,先往下院处理了些琐屑――闭关八载,总得再将那些子世家弟子敲打一番,免得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再则,他曾立下规矩,下院弟子开脉,需得他这个掌院用印,否则不得入上院,如今也正是遴选真传弟子的时候了。
他本欲挑拣几个好苗子便往玄水真宫去上一趟,熟料中途一封飞书乱了他本来的安排――若是旁人的书信,天塌下来也得等他见过齐云天后再做打算,偏偏这飞书乃是守名宫彭真人所传,一时间倒教他不得不斟酌。
当初他得彭真人扶植,晋位十大弟子,如今渐渐入局,每一步都需行得慎重。斟酌片刻,他到底还是草草嘱咐了那群下院弟子几句开脉事宜后,便动身往守名宫去了。一道遁光腾空而起直入云霄时,张衍忽又停住,招出一道玉诏,信手书了几句:“十年之约,八年已毕。守名相召,稍后折返。”一弹指,玉诏化作华光飞出,隐入烟云。
去书一封后,张衍这才往彭真人的洞府去了。到得岛上时,倒见守名宫外人声鼎沸,竟都是前来拜师之人,可见彭真人这些年在门中地位大涨。
张衍入得殿中,彭真人甫一见他,不觉一惊:“你可是已破得壳关了?”
“回禀真人,在下侥幸过得此关。”张衍行礼一笑,并无自骄之色。
这谦逊落在彭真人眼中,赞赏有之,叹服有之,忌惮亦有之。张衍此子丹成一品,且不过八载便已破得窍关,只观他这一身浑厚丹煞,便知造化不可估量,无怪乎微光洞天想方设法也要阻拦其修行。
但她再一思量,忆起些许大比旧事,终是断了多余的念头。且不说如今张衍与她算是结盟,自己不该枉做小人,光是张衍背后,若隐若现着玄水真宫那一位的布置,就已足够让她压下心思。
“不必站着,坐下说话吧。”彭真人柔声开口,笑容温婉,话语间不动声色,“再过得几日,便是下月初一,门内有十数名弟子,想要入得那小魔穴中修行,只是自庄师侄从那小魔穴回来之后,已是多年未曾有人前往镇压,其中魔头当有不少,当要再清理一番,只是本座门下,少有得力门人,琴楠修为尚还过浅,是以唯有请你前往护持一番,好让他们得以平安回转。”
张衍果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真人可有其他嘱咐?”
彭真人对上这个年轻人的目光,想起浮游天宫大殿内微光洞天那些算计,轻叹一声:“你当年曾在小魔穴中曾见得血魄宗门人,事后云天师侄也曾遣得几名长老前去探查,却未曾找得那出入之门,如今魔劫欲起,这却是一个隐患,此次你名义之上是护送弟子前往,但若有可能,却要想办法将那处穴门找寻出来,以绝后患。”
张衍听得她提及齐云天的名讳,目光不觉一动。是了,海眼魔穴,他当初初见齐云天,便是在那魔穴之中。那时……
彭真人见他不答,以为他心存顾忌,便补上了一句:“此事乃是掌门亲点你名,望你能不负重托。”
“当年之事,我也是记忆犹新,实是万般凶险,最后只得我与谢师兄和冯师弟三人逃出来。”张衍正色对答,暗笑自己竟会这般走神,言辞间更添几分义正辞严,“此为我溟沧派地界,岂容得血魄宗这般猖狂?既是掌门与真人关照,我自当承下,将此事定当查一个水落石出,清楚明白!”
出得守名宫时,还不到晌午,阳光自云中透漏一二,明亮却不灼人。张衍加快了飞遁地脚程往玄水真宫的方向赶去,无数山川岛屿在下方靠近了又远离,风声在耳边呼啸作响,一身道衣猎猎翻飞。
就要飞纵而过一片汪洋时,海面上忽起波澜,窜起一尾白龙,拦了他的去路。
张衍心念一动,剑丸飞出,那魁伟白龙转眼便化作水花四散,溅在脸上一片冰凉。他不觉一愣,四下一顾,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座临水而建的高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