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聪说服不了陈康,怏怏睡去。第二天下午放学,终于叫他想到说服陈康的理由,回家半路遇到同样放学的好朋友,赶忙拦截。
张子聪说,他两个月前在聊天室认识了一个大哥,在临市开网吧,二人逐渐混熟了,大哥数次热情邀请他去做客。大哥网吧里有许多重度网瘾患者,天天泡在游戏里,大哥瞅准商机,便组织起了类似赌博的活动,二人至多人游戏混战,下注者赌输赢,每注不得低于10块,无论观众输赢如何,作为组织方的老板都要抽水赌资总额的百分之五,而赌赢的一方若是现场玩家,则抽赢利的百分之二十,若是电脑那头匹配的对手,这百分之二十则由老板和胜方按人头平分,余下赌徒先回收各自本金,再按下注比例瓜分余利。
陈康说:“这不就是赌博吗?”
“是啊,我们是小孩,玩了就玩了,警察又不能对我们怎样!”语气振振有词。
“……如果我赢了,一场大概能赚多少钱?”
“至少一百。”
陈康心动了。陈柔昨天偷偷塞在衣服里的那叠钱始终在脑海挥之不去,和她的肚子,她哀伤的眼神,隐忍的表情,一些似是而非的残酷影像……所有他知道的,还有他不知道的,一切的一切,共同在他体内交织缠绕,折磨着他的心。
他是她苦难的源头。
倘若他不是这么弱小无能,倘若二人有钱,她就不必怀着羊癫疯男人的孽种,委曲求全地住在那间房子里。他可以带她离开,像一个男人一样供养她,保护她,撑起她的世界。
打游戏,赢一场至少100,一天打50场,就是5000,十天就能赚够五万,一个月就是十五万。六万,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可以租到很好的房子,可以给她买全套的名牌化妆品和护肤品,买漂亮高级的时装,让她每顿都有山珍海味,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整个人像一粒圆润可爱的珍珠,披着皮草从豪车走下,神情高傲,像个贵气的千金大小姐,惹众人艳羡……
人一旦被贪念冲昏了头脑,就容易做出不理智的选择,比如此刻的陈康。
那一瞬间,他甚至不想读书了,错过考试又如何?陈柔为了他的学业,先后被迫委身郝德、许进博,他恨读书。
所以说,张子聪根本不傻,他虽不知陈康想赚钱的深层动机,却在一个月的朝夕相处中,意识到这位小伙伴貌似很想挣钱,于是开口就正中红心。
想挣钱很正常,钱嘛,谁不喜欢呢?他也想挣,挣钱买电脑。他早就想去了,可惜一个人去陌生的城市,到底有些不敢,要是有个伴,胆气就壮了许多。
张子聪和陈康两个少年,一个晚熟,一个早慧,可早慧的再聪明,也不过一个十二啷当岁的少年,缺乏社会经验,巨大诱惑当前,顾不得考虑其他,只想尽快跑到隔壁市一探究竟。
说干就干。
于是,陈康连张家门都没进,由张子聪上楼飞速收拾了两身换洗衣服,把家里边边角角翻了个遍,凑了六十块的路费,给陈碧云夫妇在饭桌上留了张纸条,便和躲在楼下背阴处的陈康汇合,直奔泽城南部汽车站。
当二人在车站顺利买票上车后的半个小时,陈碧云夫妇忙完后回家,发现家中一片漆黑,本该早早放学在家的张子聪、陈康不见踪影。
陈碧云眼尖,几步上前,抓起桌上的纸条扫了两眼,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纸条上书:你们不给我买电脑,我就自己挣钱买!我要永远地离开这个言而无信的专制独裁的冰冷的家,去远方的世界流浪!不要找我,我恨你们!也不要找陈康,他是我的好兄弟,自然要与我共进退!再见,再也不见!!!
无需再看,陈碧云知道这鸡爪爬的字必然出自张子聪之手,其措辞之悲壮,语气之愤慨,几乎可以为古希腊三大悲剧作注旁白。
气归气,当务之急是找人。就这样,夫妇俩刚进家门,连地板都没有踩热,就拿着两个少年的照片出门寻人去了。
问题在于,二人离开小区的时候天色渐暗,附近居民和街边商贩对照片上的两个孩子都没啥印象。
陈碧云问了一圈,嘴唇干燥起皮,喉咙冒火,跺脚大骂:“张子聪这个倒霉玩意儿,看老娘找到怎么收拾你!”
胖子则捏着电话簿,蹲在路边挨个打电话问认识的人,张子聪二人有没去他们家,当然,陈柔被略过了。
她怀着七个月身孕,夫妻俩实在没脸告诉她,陈康极有可能被张子聪拐跑了,要是她一着急,肚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难辞其咎。
打了一轮电话,都说没看见,夫妻俩顶着一脑门的冷汗赶到派出所报案。
次日下午,派出所那边终于有了消息,说是南部汽车站某售票员见过他们,后者买了去临市的车票。至于在临市下车后二人去了哪里,要和临市辖区公安取得联系,共同查找。
而这,需要时间。
陈碧云一夜没睡,脑瓜子嗡嗡作响,心情也从最初的愤怒到担忧再到极度懊悔。路边超市里正在播放一起失踪少年被人贩子杀害解剖,器官贩至东南亚的新闻,听得她胆战心惊。
出了超市,她无力地蹲在地上,沉痛反省:“我们该答应小聪的,他想要电脑,我们就买给他嘛,何况是早就承诺好的呜呜呜……小聪啊,你究竟在哪里啊,妈妈错了……”
胖子在一旁安慰,心情无比沉重。
~
即使陈碧云夫妇未通知陈柔,陈康失踪一事也根本瞒不住,次日,陈柔接到学校班主任电话,说陈康没来上课。
陈柔一开始并没有很着急,以为他是心情不好逃学,以前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到点了,再若无其事地回家。
傍晚,她打给陈碧云,问陈康回去没,后者羞愧不已地坦白,又赶忙补充警察正在尽力搜寻,两个孩子都不是傻子,不会轻易上当,喊她别着急。
陈柔懵了,话筒自手中跌落。
她不怪陈碧云没看好陈康,若非她好心收留陈康,倔强的少年如今在哪风餐露宿都很难说,不能让好人寒心。她更不会怪张子聪,他天性善良,把陈康当好朋友,若非后者自己情愿,谁都拐带不跑他。
这回,她避开许进博的监视,跑了出去。
陈柔在外没头苍蝇似的转到晚上十点,随便找了个旅馆对付一下,次日大清早起床,又挺着肚子在外面瞎转了一天,从晨光熹微到华灯初上。
找寻无疑是徒劳的,她自己也知道,只是实在没办法安心地坐在家里,等警察的消息。她每找到一处地方前,总是提前给自己心理暗示,陈康一定在那里,落空之后又自我安慰,没事,他肯定在下一个地方呢。
靠着这股虚幻的希望,陈柔才没立刻被绝望击垮。
只有让自己走起来,脑子里充斥的诸多可怕画面,火车站乞讨的残疾少年,被迷昏带到异国他乡被逼做什么不堪的事,或躺在手术床上,锋利的尖刀划破皮肤,然后冰冷的尸体被捆绑着塞进后备箱……才能暂时停止侵扰。
她凭显而易见的孕妇身份,在外行走获得了许多优待。一个老婆婆递给她一片纸巾,关切地问她为什么哭,孕期流泪伤身体。
陈柔接过在通红的眼上按了按,神情恍惚道:“我好难受,好害怕……”
“你的家人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外面?”
“我的家人……”陈柔忍不住哽咽了,她在心中补充,我的家人,他不见了。
尚景花苑不是她的家,只有陈康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许进博何梁燕也并非她的家人,只有陈康才是。现在陈康不见了,她感到心灵的归处沦为一片废墟。
老婆婆叹了口气,摇摇头,颤巍巍地离开。陈柔又在长椅上坐了许久,才扶着腰缓缓起身。
一阵风起,送来潮湿的泥土气息,一滴冰凉的雨丝飘落鼻尖,她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