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鬼使神差地朝悬崖边爬了两步,似乎只想看看鞋子掉到了哪里。

悬崖四五十米高,底下是嶙峋的山石,鞋子卡在两块石头中间,没有通往山下的路,那鞋应是再也拿不回了。那么留着另外一只,也没用了,她将另一只鞋也扔了下去。

然而,扔完鞋后,她却没有停手,开始扔另一双鞋,然后是枕头、被褥、凉席……她把竹筐也扔了下去,然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所有伤心的回忆都消失了,脑中有个声音响起,诱惑着她:跳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反正活着也是受苦,跳下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下辈子投个好胎……

大脑逐渐脱离掌控,她流着眼泪,眼前出现虚幻而幸福的场景:一个热闹的市集,一对年轻夫妇,他们面带笑意,一人一只手,牵着他们可爱的女儿,那小女孩扎着两只羊角辫,发梢缠着红头绳,打着漂亮的蝴蝶结,蹦蹦跳跳地,不时两脚离地,用父母的手臂荡秋千,经过一个小摊,小女孩说想吃米花棒,女人温柔含笑,摸摸她的头,说:“好,这就给小柔买。”不远处的早餐铺新蒸好一笼包子,揭开笼盖,香气四溢,白雾升腾,飘向屋檐。房檐上红日初升,染亮黑瓦,也映红一家三口满足的笑脸……

这是时常出现在幼年陈柔梦中的景象,那脑海中的声音持续地,鬼魅地诱惑着她:跳下去,一切都会成真……

0016 发烧

突然,脑中响起一阵凄厉的哭声,一个男孩的声音,抽泣地喊着“姐姐”,半只脚已经伸出了悬崖,她猛然惊醒,慌乱地向后倒去,两条腿紧紧地并拢蜷缩。

不行,她不能死,她死了,小康怎么办?谁来养他,谁来爱他,她寄人篱下地长大,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小康那么淘气,除了她,谁会包容他,耐心处理他闯下的祸,他会逐渐变得内向、敏感、瑟缩……一想到这种可能,陈柔就心如刀割,她伏倒在地,痛哭失声,是绝望,是希望,亦苦痛无边,亦甘之如饴。

时近黄昏,小石坳各家炊烟袅袅。陈康帮姑婆烧火,柴火用完了,他绕到屋后取。

陈柔的身影对他永远具有磁石般的吸引力,他一眼就看到了村道那头渐行渐进的陈柔,瞬间把还在等火烧锅的姑婆抛在脑后,兴奋大叫:“姐姐!”

不是周五晚上,陈柔居然回来了,怎能令陈康不兴奋?他脸上洋溢着中奖一样的喜悦,及至近前,他缓缓停住脚步,发现了陈柔的不对劲。

陈柔头发凌乱,面色憔悴,目光失焦,嘴唇颤抖着,身上大片黄土灰尘,好像在地上滚了一遭。

陈康皱眉,拉住陈柔的手,担忧地问:“姐姐,你怎么了?”手中触感异常冰凉,他小小的心中升起一片恐慌。

陈柔蹲下身,摸了摸陈康的脸,刚一开口,才发现她的嗓音如此嘶哑,她想尽力微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小康……”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就昏倒在地。

陈康奋力撑住陈柔,但他堪堪四岁半,哪里撑得住年长十二岁的陈柔?失去意识的人身体又比平时沉重,陈康瞬间被压倒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害怕失去的焦虑和无助瞬间将他淹没,他哇哇大哭起来。

哭声引来傍晚收工回家的村长老婆,她赶忙丢下手中的农具,朝一大一小奔来。

在村长老婆的帮助下,陈柔被扶回家,洗澡洗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被安放床上,两颊烧得绯红,嘴中模糊呓语,一会是“凤年”,一会是“学校”,一会是“难受”,但最后,都变成了“小康”。

村长老婆给她喂了两片药,离得近,别的都听不清楚,“小康”二字听得分明,看了眼守在床边瞪着大眼睛的陈康,后者满脸与年龄不符的焦急,叹了口气。

姑婆在一旁迟疑开口:“红梅,你刚给柔娃洗澡……没发现什么不对吧?”

村长老婆沈红梅道:“放心,没事。”

姑婆大松一口气,抚了抚胸口,道:“那就好,柔娃开始那副模样,我还以为她被人怎么了呢……还好还好,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只是不知她究竟遇到了啥,从没见过她这样……”

沈红梅叹道:“谁说不是呢,柔娃这孩子我知道,看着柔弱,其实坚强得很,什么苦都吃得,也不知遇到了啥困难,只有等她醒来才知道了。”

沈红梅走前,不放心陈家一老一小看顾陈柔,叮嘱陈康晚上不要睡死,发现不对,立刻去找她。

她却是小瞧了陈康。在她走后,他小小的一个人自己洗脸洗脚倒水,然后爬上床。

时值五月,小石坳靠河,蚊蝇开始活动,那个年代农村没有蚊香,夜风顺着窗棂将河边新生的褐色大蚊子送进屋内,嗡嗡有声地绕着昏睡的陈柔上下飞舞。陈康穿着短裤,跪在陈柔身前,一双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其中一只,在它即将落在陈柔脸上的前一秒,挥着小手将它赶跑。

如此反复几次,他也累了,拿来蒲扇,不时扇一扇,不赶蚊子的时候,他就垫着下巴伏在陈柔身上,仔细观察她昏睡中的脸庞。

四岁半的陈康已初具审美观,就算撇开对陈柔的滤镜不谈,他依然觉得她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上至八旬老太,下至三岁黄毛丫头,她们年轻时或长大后肯定不如陈柔。他伸出小手,摸了摸陈柔的脸,又软又滑,嗅了嗅她的头发和脖子,香香的,扫了扫她的睫毛,密密长长的……目不转睛地看了片刻,真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嘟起小嘴,凑近陈柔的嘴唇,亲了一口,软软的,弹弹的,他满足地笑了,窝进陈柔的臂弯,闭上眼睛。

凌晨一点,陈柔不舒服地在睡梦中嘤咛出声,喘息渐促,陈康被吵醒,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发现她又发烧了,赶忙下床打来一盆井水,学着村长老婆的样子拧干毛巾帮她冷敷降温。小小的孩子穿梭在院子和卧房之间,反复打水冷敷倒水,忙碌不休,直到陈柔逐渐安静下来,他又试了试温度,这才松懈下来,重新入睡。

次日,天光大亮,陈柔仿佛做了个很长很杂的梦,醒来后,却什么都没记住,只在脑海深处留下一片片模糊的虚影。她睁开眼,身体依旧乏力,意识逐渐回笼,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低头一看,看见陈康正窝在她腋下睡得正香,一张流着口水的小脸无比鲜活可爱。

她捏捏他Q弹的小脸,亲了一口,内心柔软又宁静,她为昨天失控的自己羞愧自责,又为及时醒悟深感庆幸,即使一无所有,她还有陈康。

阳光透过窗户,洒满半张床,他的小脚丫被照成通透的金黄色,像某种香脆可口的炸物,陈柔看着看着,难得起了玩心,绕到床尾,轻轻挠了挠陈康的脚底板。

陈康噘嘴,悠悠转醒,正皱眉寻找哪个坏蛋打扰他睡觉,见陈柔正沐浴在金色阳光里朝他温柔地笑,顿时转嗔为喜,高兴地喊着姐姐,扑进她的怀中。

陈柔摸抚着他的背,思忖片刻,轻而坚定地开口:“小康,你想跟姐姐一起离开吗?”

黄三妈家正吃午饭,屋后传来三声猫叫,黄三妈纳闷,哪来的猫?

大河石头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闷不吭声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匆匆刨完一碗饭,他们油嘴一抹,不顾黄三妈的骂声,又开溜了。

两天前,陈康找到他们二人,说他要走了,请他们帮个忙,他想结结实实揍那个刘老八一回,但他一个人办不到,而目前小石坳,愿意帮他的,除了大河石头,再找不到第三个人。

“不让你们白帮忙,我那些玩具都送给你们。”

一来,陈康的玩具诱惑力不小,二来,他们也看刘老八那个老淫棍不顺眼很久了,便顾不得老妈的禁令,一口答应陈康。

于是陈康说了自己的计划,三人约定于两天后,在黄家屋后以三声猫叫为号集合。

0017 修理

刘老八有个习惯,每月逢十大集就要去镇上喝一顿老酒,从早上喝到下午,喝得醉醺醺、飘飘然,再一路两腿拌蒜地踩着夕阳回家。

这天赶大集,他照例喝得烂醉,走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落日将他醺然的脸映得通红,活像一颗干巴瘦的烂枣子。

他一面走,一面嘴里不干不净地咕哝着,一会儿又停下,随手撅断别人田里的苞米杆,或踹一脚路边夹着尾巴经过的流浪狗。

走到岔路口,他突然来了尿意,解开裤腰带尽情放水,后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他脑子被酒精泡得迟钝,并未意识到危险的降临。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头被一个麻袋套住,那人身量还小,动作却异常利索,将他的四肢用绳索捆住,刘老八感觉不止一双手在他身上动作,想挣扎,脖子和身体却被死死地锁住,动弹不得。

视野受阻,未知的恐惧将他淹没,他颤抖着开口:“你们是谁?还有没王法?光天化日之下竟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