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1 / 1)

“我以为它的花期快到一晚上就能长出花苞……你别笑我!”李白自己反倒先笑了,“剧组租的房子都在半山腰上,房顶视野还不错,但那只老虎,我不是看到它……我是听到的,就在下面的林子里,窸窸窣窣,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

杨剪好像在笑,眨了下眼睛。

“你信吗?”李白定定看着他,认真地说,“昙花又不是那种挤水致幻的品种,应该不是我凭空想象的吧,但我知道老虎来了,我就是知道。过了几天祝炎棠又把昙花拿走了,他说我那种浇水方法会把它养死。”

有群小孩儿吵闹着靠近了,手里拿着捡来的塑料管当玩具,李白话音刚落,就见其中一位挥舞“宝剑”窜上桥栏,纵身一跃,跳到河里。

扑通!

李白循声去看,桥下浑黄的水花里冒出一颗脑袋。

孩子们举起各自的宝剑,全都欢呼起来。

杨剪从车后座取来两瓶苏打水,两瓶都交给李白他们在加油站买了一箱,李白最喜欢用牙齿开盖,也喜欢帮杨剪咬,每次跟他喝酒就别想用起子,“干杯干杯!”他咔咔两口完成了工作,把瓶盖交给摊手找他索要的小女孩,又把玻璃瓶递回杨剪手中。喝到一半,杨剪的手绕过肩膀,轻轻托起他的下巴,要他看远。

流域广袤平坦,三角洲的边缘已经被冲刷得模糊不清,延伸得越远便越碎在浑浊河流中,与海交融。那些细碎沙洲上站满了人,沙洲旁围满了舢板,一种类似独木舟的小船。他们被水的浩大衬得如此小。太多人要渡到对岸了。而恒河两岸浅滩上成排摆放的、正在反光的,是用作晾晒的鱼架子。海鱼鳞片闪闪,被从头到脚围着鲜艳纱巾的女人们挂上架杆……它们也像那粼粼波涛。

人声遥远,空气沉静,一切都被夕阳漂洗成淡红色。

李白走到那些“波涛”之中,他看到木架之间捆绑的废旧胶片,它们风干,卷翘,替代麻绳起了固定的作用。大概是从背后垃圾场里回收出来的,有的上面还能看见少许模糊轮廓,记录着某些已被丢弃的瞬间,早已被鱼腥气压褪了颜色。李白凑得很近想要看出一二,杨剪举起相机,给他和它们拍照。

残阳开始变红时,两人进入河流。

不少楼房似的大船停泊在河中央,还有渔船占道,舢板只能贴着边走,好在他们碰上的船夫经验丰富,追逐落日需要多久,绿藻涤清一条污染几十年的河需要多久,他们就在这漂浮的藻类和垃圾之间穿行。李白出神地看着小船尖头破开的纹路,他嗅到恶臭,却也嗅到饭菜的香味,中国城就在对岸了。

这其实并非孟加拉人为中国游客准备的驻地,而是近年过来投资的中国人多了,中国厨子也被带来不少,自然而然聚起了这么一撮适合中国胃的小饭馆,事实上并不为游客所熟知。李白只在一个多月前跟着剧组途径了一次,而今这里还是老样子,过来吃饭的大多数都是中国工程队。

那几桌徐州话听来还挺熟悉,他们穿过它,找了家没有那么热闹的川菜馆,宫保鸡丁、水煮鱼、油渣莲白、炒空心菜……李白知道杨剪喜欢这些,他全点了,还有一道没那么“川”的煎带鱼,据说是新鲜打捞的。操着重庆口音的老板还送了两罐豆奶,然而等菜的当儿,杨剪却没留在桌边跟他大眼瞪小眼。

“我出去走走。”

大概十分钟后,拎着一个纸包回来了。

而此时李白已经在拨号界面划拉了好久,杨剪刚走到桌边他就心虚似的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当地包食物爱用报纸,杨剪把那纸包搁在桌面上,李白一边抬眼看他,一边去拆。

香料味儿闻起来有点腻,脂肪味儿也是,它们一同冒出来,炸成焦红色的大虾和小鱼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报纸上还蓄了一摊褐色的糖水。

“哥,”李白倒吸口气,“你确定你要尝吗?”

杨剪点点头,盯着他,拎起筷子。听咬声还挺脆。杨剪从来都不吃虾头,但剩下那半截他吃得面不改色。

苍天啊,李白心说,我真没想到我还会碰这种东西。

他往自己那条鱼上洒了一大堆重庆海椒面。含进去,筷子拔出来,拳头攥起来,李白也开始细嚼慢咽,鱼骨和虾壳一样炸酥了,他想,谁吐谁是孙子。这回确实是大眼瞪小眼了,两人都坐得板板正正,李白眼角被辣椒面呛得发红,发湿,杨剪在尝试他的爆辣吃法之后表情也终于有了些变化

他们都皱起眉头。

然后大笑。

上菜的小伙是当地人,步履匆匆地走来了,托盘里装的是一盘麻婆豆腐和两碗米饭。

“怎么样,杨老师,”李白在干掉第二只虾后开口,“比螺蛳粉和臭鳜鱼都牛逼吧。”

上菜小伙把纸袋往边上推了推,用菜盘取而代之,“Cool!”他夹起托盘,对两人竖大拇指。

“Cool.”杨剪也给李白竖了一个。

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又或许,那袋怪味鱼虾难逃其咎,晚餐虽然丰盛,两人的胃口却没好到哪儿去,李白本想打包,看看这三十度以上的室温,还是算了。坐船回去找车,离岸前路边的台湾奶茶店正在播放《一场游戏一场梦》,与对岸靠得越近,这歌声就飘得越远,占据听觉的变为另一种曲调。

是穆斯林的赞歌。即便这附近没有清真寺,每到黄昏礼拜时,大街小巷也会响起广播,更有人跟着念诵,掺杂呲啦杂音,听来却肃穆。

登上码头后李白四处看了看,没有急着去桥下开车,他拉上杨剪的手腕,往街角拐。

最后拐到一个露天市场。

这种被当地人称为Plaza的超级市场什么都有,还没来得及收拾回家的摊贩铺在地上、浮桥上、船上,李白带杨剪横穿这些五彩斑斓。他们经过半人高的桶装红色香料,经过一地长得像紫黑色石头的盐块,经过糖铺,里面的砖糖跟糖浆是金灿灿的蜜色,经过水果摊子,那些果子被人挑拣了一天,散发出甜蜜疲倦的腐烂气,也经过一条卖刀的街,放眼望去,行行弯刀立在桌面上,与方才的胶片鱼场竟然有几分相似,是即将熄灭的天色中几抹亮眼的银白。

走过这一趟,李白买了一包糖,还突发奇想地买了顶假发,做工粗糙极了,折合人民币只要十几块钱。总有人头顶竹篮擦肩而过,篮子里什么东西都能装,甚至是一窝小母鸡,这是人家当地的一大传统,李白理直气壮地说这把自己头顶衬得太空了。

杨剪看弯刀的时候,他又钻进旁边的小药店,说要进去买点防蚊神药顺便照照镜子,再出来时假发已经戴好,齐肩的长度,配上他自己的碎刘海,都是一样漆黑,第一眼有点别扭,多看几眼又仿佛自然了不少。

简单的T恤牛仔裤,再加上那副身材,放在一个女孩儿身上,仿佛也没什么不和谐。

杨剪插起口袋,开始直视前方。

李白偏偏还要挡在他面前晃,兴冲冲问:“哥,我现在看起来像男的还是像女的?”

“都不像。”杨剪说。

“啊?”李白睁圆了眼睛,“我可以回去再化个妆……我没带化妆品。”

“咱俩太熟了,”杨剪看着他,“好看不就够了?”

“那就是说我很好看咯?”李白贴到杨剪背后,用假发蹭他的胛骨,“太熟了所以你很难客观评价我,除了我很好看。”

他跟长了犄角似的把杨剪往前顶,“我对你也一样,但除了你很好看之外,我还知道,你是男的。”

杨剪举手投降,等李白绕到前面看他,发现他在笑着。

于是李白立马又开心了起来,开心极了,他挽上杨剪的手臂,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Plaza外的小镇已经开始燃烧,这也正是李白要杨剪在此地留到现在的理由。大量无处收留的垃圾堆放在街道边,火焰就是从中焚起的,这已经成为居民们处理废物的惯用方式。李白见识过许多次了,他也想让杨剪看看,各种怪味掺杂在到处乱飞的焦屑中,街边建筑刷有各色油漆的鲜艳墙体也早就蒙了层陈旧的灰,烫、混乱、污染、交叠长影、群行的人,这一切在火光摇曳之下生成一种不详的美感这便是孟加拉国一个寻常的夜晚。

整条街道都被点燃了,通明一如置身一只巨大的纸灯笼,连卷上岸边的河水都被照出星点亮光。李白知道这些火焰会持续很久。

而他与杨剪就在这火焰中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