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张起灵那一贯面无表情的脸此时也隐隐透着担忧,吴邪那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这些年来虽然战乱频繁,但是他吴家一直常驻江南,偏安一隅,战火还未曾烧到过他家门口,就算是十年前,他也只是透过张起灵与前方战线有些微接触罢了。可如今,听了张起灵的一番话,他此刻也已如坐针毡。如果日本人真的打到临安来该怎么办?要逃么?这里是他的家,可以逃到哪里去?谁也不想在乱世中飘零。
两个人之间再一次陷入了默契又长久的沉默。
他在想什么?吴邪偷偷瞄了张起灵一眼,不用猜也知道,他一定是在想重返战场的事。他原本就是要去金陵的,如今拖拖拉拉三个月过去了,为留下对方刻意寻求的借口和理由此时也显得无关紧要了。他有心留下,才需要这些台阶,而如今,吴邪心里明白,他是留不住张起灵的。
如果此时的张起灵还想要继续躲在他的家里,那就不是张起灵了,不是他吴邪的张起灵了,不是他吴邪这十年来朝思暮想倾心爱慕的张起灵了。
可是,吴邪的心里还是私心地想要留住他,战场上的一切不可知,他甚至会永远失去他。这种滋味,他再也不想尝了。吴邪知道自己不是个英雄,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唯一想的,就是所有人都不要死,谁也不要死。他看着张起灵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开口道,“就算你想上战场,你有部下吗?你已经挂印而去了,身为军座你竟然还刺杀了与你同属国军的汪藏海,南京方面能饶过你就不错了。你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一个张起灵可以翻云覆雨到改变整个国家的命运吗?这种事用脚趾头想想就清楚了。”
吴邪的话很实际,也就是因为实际,才让张起灵略显消沉。他很明白眼下的情况,但是他实在没有办法撒手不管,身体里有军人与生俱来的热血在沸腾。看着家国沦陷,自己却没有办法保护最重要的东西,最在乎的人,这种无力感让他有些身心俱乏。这么多年的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也许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没有意义。自己只是跟着本能,在做一件该做的事。
“不过,如果你还是想要去,我会支持你。不管是钱帛还是粮草,我都会支持你。我没那个能耐拿枪,但是这些事我还是可以做的,我只能努力做到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吴邪话锋一转,神情平静地说道。
“吴邪……”
张起灵抬起头,看着油灯映照在他的脸上,心里微微一颤,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说的吧。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自己?
“你如今身上还有伤,怎么说,也要等再过些日子调养好了身子……”
“吴邪,”张起灵那双漆黑的眸子淡淡地看着他,打断他道,“别对我这么好。”
他怎么能把吴邪带到那样危险的境地?自己的处境已经是岌岌可危了,怎么可以再拉他下水?他只要吴邪好好地做他的小老板,最好为他搭一座孤岛,让所有危险统统远离他。可惜自己并没有这个本事,就像他说的,他张起灵再厉害,一个人也无法改变整个国家的命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吴邪推离自己这个危险人物。他应该过自己应该过的生活,而不是为了他四处奔波。
吴邪垂下眼帘,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张起灵知道他想多了,却并不想多做解释。他站起身,平静地说道,“你只要顾好自己就行了。”说着他便转身朝卧房走去。
“等等。”吴邪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对你好还是不好,是不是应该由我自己决定?就算你讨厌我,可我还是喜欢你,还是想要支持你,十年前我就说过,你在做的事,也是我想要做的事,支持你,并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讨厌?张起灵的脸上意外地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吴邪后面的话他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但即便如此,这样的表情也只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间,他旋即又恢复了平静,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继续朝卧房走去。
吴邪睡眠向来不好,如今也已经改不过来了,可他第二天清晨起来时,却见张起灵已经坐在他平时坐的椅子上在翻看他的拓本了。这闷油瓶平日里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如今大清早地起来就为了看自己的拓本吗?他什么时候对自己的爱好感兴趣的?
“怎么了?”张起灵的目光盯着他扶着脖子的右手。
“昨晚落枕了。”吴邪扭着脖子解释道。
张起灵并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站到了他的背后,微凉的手指触到吴邪的后颈时,他略微颤抖了一下。但是,随即脖颈处的僵硬酸麻就在他恰到好处的指力间慢慢消散。吴邪舒服得闭上了眼,心想这闷油瓶原来也有一技之长,等战争结束了,他不当兵了开个按摩馆也不错。
就在这时,一旁的收音机响了,传来了今天第一条播报。
屋里的两人听着战事的新闻,一同迎来了又一日的晨曦。
第19章
王盟正在账房内清点账目,门口的小厮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他放下笔,也不怪对方的鲁莽,询问他有什么事。
只见那小厮手指着背后,气还没喘顺,便有一人紧跟着踏入了房间。
王盟看了一眼来人,立马紧张了起来,站起身迎了上去,“这位军爷还请前厅说话。”那人一身戎装,气势凌然,一进门就环顾四周。他像是完全没有把王盟放在眼里,直接问道,“你们吴当家呢?”
纵使王盟脾气再好,瞧见这人如此狷狂无礼,心里也不由得置起了气来,回答道,“我们少爷不在,若您要找他,明儿再来吧。这里是后堂,外人不能随便进入。”说着他转向那个小厮,“还不快带这位军爷出去。”
“慢着。”那人一摆手,更近了一步,终于把目光移到了王盟的脸上,但那双鹰目却逼视着他,让人不由心生畏惧,“既然吴家少爷不在,那么就让张起灵出来见我。”
这个名字一出,惊得王盟背后起了一身的白毛汗,他咬了咬唇,道,“不知这位军爷说的是谁?我们这儿可没有什么张起灵。”
“是吗?”那人牵了牵嘴角,看上去像是在笑,但语气中去没有半分笑意,“如果我的情报没错的话,前东北军特殊部队军长张起灵不是和你们吴家少爷私交甚笃吗?这三个月我可是把整个北平城还有周边地方都翻过来了,就是没抓到他。如果他不在这儿,我可得请吴少爷来北平好好帮我回忆回忆了。”
“我跟你走。”这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外的张起灵出声道,“吴家并不知道我被通缉。他不算窝藏。”
张启山轻轻地笑了起来,使了一个眼色,手下的副官就把王盟他们给推了出去。
“如果我要拿你,就不会站在这里和你说那么多。”他叹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道,“我也是有苦衷的。”
张起灵瞥了他一眼,默不做声。
“虽然你是一族之长,我是应该听你的,但我并不认同你的做法,如今我想你也看到了现在的结果,到底谁是正确的。为了能够留在东北保留实力,适当地妥协是必要的。屈从汪藏海只是缓兵之计,我可从来没真想过要抓你。”
张起灵转向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平淡得好像对他的话真假毫不在乎的眼神却叫张启山心里直发毛。这句话虽然确实是他的真心话,但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个瞬间,他确实有想过,要亲手抓住张起灵,因为他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向对方证明。自己比张起灵年长,在军中的职位也比他高,可是张起灵却是张家的族长,在东北军中统领一支特殊部队专门负责倒斗,拥有更高的地位。更何况,在这样一个等级分明的庞大家族中,很多事情他都必须听命于对方,巨大的落差和不甘让他心底积压的不满日益膨胀。所以当时在张起灵暗杀汪藏海失败之后,他才会不遗余力地在北平城发了疯地抓捕他。
他要证明,他比张家的族长更优秀。
如今看来,似乎张起灵输了,他赢了。张启山如愿以偿地爬上了东北军司令的位置,手中握有上万的重兵,以北平为据点在东北慢慢发展和渗透自己的势力,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策反汪藏海。反观张起灵,挂印而去,空有一身本事手中却无一兵一卒,纵使有天大的抱负,也无能为力。
“难道说,你到现在为止,还是不愿承认你输了吗?”张启山问道。
“输赢并没有什么意义。”张起灵淡淡地回答道,他顿了顿,看着张启山,道,“你是来劝说我的吗?”
张启山冲一旁的副官点了点头,那人取出一套蓝灰色的军装还有一枚帅印端放在了张起灵的面前,张起灵的目光始终落在张启山的脸上,没有半点移动。
“东北军随时欢迎你。虽然我不能让你重新回到你原来特殊部队的军长位置,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同样级别的普通军长。只要你愿意,你还是东北军呼风唤雨的张军座。”
张起灵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并没有任何反应。
“你不愿意吗?”张启山尾音不由得上扬,“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在计较个人荣辱,难道听命于我,真的让你这个族长显得那么难堪吗?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不屑?你根本就不知道如今北方的情况有多紧张。日本人自从占了宛平城之后,那架势绝对是想要一口气打下来的,北平现在已经是岌岌可危,等到兵临城下之时,你呢?嘴上说得好听,要救国,可实际上却躲在战火烧不到的临安,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军人,更不配做张家的族长!”
“你错了!他比谁都有资格!”门被重重推开,只见吴邪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喘着粗气,想来应该是王盟去通知他,他才急急地赶回来。
“什么……”
“就是因为他比你多了一个身份,他不仅要担心整个国家的未来,还有你们家族的荣辱。你可以向汪藏海卑躬屈膝以谋得一官半职留在北平,但他不能,他代表着整个张家,难道要你们的祖宗脸上无光吗?”吴邪面对着张启山并无半分惧色,为张起灵辩解道,“更何况,你的方法就一定好吗?如今你接管东北军,但是却依然处处受到制肘,明面上有汪藏海,暗地里还有金陵方面,我不信你这些时间以来,对此没有半分感受。就拿眼下情况来说,你还是得听命于汪藏海,他让你拿人,纵使有千不愿万不愿,你还是得做。小哥他是在多方权衡之下,才做出挂印而走的决定,脱离东北军,而直接去找对战局有根本影响的国军协商不是更有效吗?”
“吴邪……”
吴邪摆了摆手,在张起灵深沉的目光中继续道,“如果不是这些日子以来横生枝节,他早就在国军中拿起枪了,还需你在此置喙?”
张启山轻哼了一声,挥手止住了身旁想要上前的副官,“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看到的结果是他的通缉令被传遍全国,”他对着吴邪一字一顿地说道,“卿本佳人,奈何从寇?”
“成王败寇,他没有错,只是运气不好,更何况他还没有输。就算他输了,那又怎么样?他始终是我心里最大的希望,只要看到他,我就会觉得很安心,就会觉得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因为我知道,他想做的事,一定会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