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说:“抱歉,我从不看她的书。”
好像有几分恶劣。
他心想,自己这十几年,也并非清风霁月。
较与小学,初中的课业忙碌得多,两人又不同班,真的越来越像两条交错而过的直线,笔直向前,越行越远。
除了楼梯拐角,最近一次的相遇是秋游,说是秋游,但对他们这种从小学部直升的分子来说呢,也算是故地重游,同桌儿第一次来漳晃山的时候带了一顶黄灿灿的帽子,开始时,程一还觉得这帽子上有两个角很可爱呢,走着走着,这两个可爱的小黄角就开始招蜂引蝶。
程一怕虫且无解,但他认为女生会更怕虫子,故而壮起鼠胆,给同桌儿一路掸虫,没成想在第二阶段的石榴树那儿遇到个巨大无比的黑虫。
然后他就把这个大黑虫弹到自己脸上了,到现在,程一都记得它那细爪嵌在他皮肤上的触感,爪子是锯齿的,像被一把微型的锯木刀堵着,入肉零点零三分,但足够触目惊心,程一大脑一片空白,想大叫,声音却被旁边徐放的狂笑压过去了,徐放就只知道笑,震得群树石块都抖上一抖。
同桌儿的脸上出现不耐烦,对他的,也是对徐放的,她把自己推到一边,轻描淡写,无足轻重地就把那个大黑虫拿了下来。她的手很小,可这虫子一到她手里就变成了区区小虫,程一惊魂未定之时,无不惊奇地想。
第二次游漳晃山就没有虫子了,徐放拿着一瓶杀虫剂给他熏得千奇百怪,味道浓烈到绕漳晃山三日不绝,称他这次保证不受小虫干扰,还是个完美的校园男神模样。噢,然后他们俩就带着一股子异香,从同桌儿身边嬉皮笑脸地飘过去了,程一眼前的同桌儿还是不变的模样,对他的出现清淡淡,她低头数台阶,动作如乌龟,后面和她玩得好的女同学速度更慢,爬不动,在那儿聒噪地长吁短叹。
程一没忍住,跑着经过,回头喊了一句,快点啊,集合了。
同桌儿置若罔闻。
徐放看他如看天外来物,指着手表说,距离咱们班集合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呢。
程一悻悻,得,随她吧。
眼瞎耳聋,心口不一,这是她一开始的模样,现在又对上了。
第0036章 一枕黄粱(3)
程一玩得还算好的同学里,第一个谈恋爱的是徐放。
他坐在位子上,周边簇着几个也跃跃欲试,眼冒精光的男同学,大谈特谈青春感想,无非是小姑娘头发香香的,小姑娘嫩手软软的,小姑娘脸蛋红红的,与他们这些汗流浃背奔在操场上的臭男生截然相反,令人神往。
他们有几个翻来覆去提起的女同学名字,程一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要说他神往吗?定然也是有过。
程一身边跟着各式各样的女孩子,性格模样不同,但都大胆优秀,她们的话难免有时候会让人招架不住,程一就苦笑着拒绝,抱歉,我觉得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
可做得成朋友吗?又做不成。
徐放把朋友和对象分得很开,怒斥程一明明对这种事情手拿把掐,却偏要臭矫情。
怒斥之间,徐放得陇望蜀,已经新欢旧爱迎来送往,程一臭矫情到高一下学期。在一个相当平静又暗藏风波的日子里,他被一个有史以来最大胆的姑娘,冲上来抱了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程一甚至来不及反应,那人扭头跑开,在他的怀中留下饼干和纸条。
窃窃之音入耳,三人成虎,学校里终于诞出了他谈上恋爱的谣言。
纸条上写着,她对自己早已钟情,想在暑假和他一起去图书馆学习,共同进步,奔往未来。
早已钟情?
早已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他遇到过不少次,是程一相当排斥的一种情况。
没有足够的良好互动,没有长期的互相理解,就直接这样转化了无缘无故,没有任何支撑的爱情,他认为有点浅薄。
徐放说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开始,他不认为,程一没有体会到徐放口中的香软嫩,他心中是浪涛汹涌的惊怒急,程一唯记得当时他退后数步的脚,踩在了一个被人随手扔在地上的易拉罐上,刺耳扭曲的噪音穿过了人群的起哄声,令程一烦上加烦,讨厌的很。
他想,怎么就这么容易把感情说出口?
好的感情,就应该像他的父亲母亲一样,共同担起生活的风雨,共同体会人生的美好……他平淡又不乏浪漫地这么想着,出了电梯,然后就看见自己家门口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有打过招呼的,其他楼层的邻居,也有口音陌生,凶神恶煞的外地人,他们脸上有同情,有轻蔑,有唏嘘,有兴奋,见到了程一,他们纷纷让开一条道。
目光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他挟住,程一别扭极了,但这种别扭和今天在学校里的那种不一样,程一的脚步慢了下来,明天是暑假的第一天,每个学生都不会不期待着回家,可他却生出一种恐慌。
好奇怪,离家越近,越能听到一个从未听过的尖利声音在他们的屋子里叫嚣。
第一眼,他发现家里很乱,地上有碎了的玻璃,他们的全家福摔在了地上;第二眼,看到母亲,母亲呆滞地坐在沙发上,她穿着一条鲜艳的红裙子,一如既往地化着淡妆,漂亮,但此时眼角却模糊了,她像一枝被揉折过的鲜切花,急速地从边缘泛起了颓败的黄。
而后,视线转到那个在他家作威作福,发出尖利声音的女人身上。
这是一个极瘦的女人,高颧骨,薄嘴唇,像鲁迅笔下的杨二嫂从书里走出来了,抱着胳膊,张着双脚,真如细脚伶仃的圆规一般。阵阵叫嚣在程一迈进家门的那一刻停止了,此时他们相互打量,女人皱着眉头,率先开口。
“小杂种。”
程一从来没听过这种评价,愣住了。
对于母亲来说小杂种三个字倒像是一个按钮,那么纤薄的身子,在程一的余光里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随后咬着唇,含着泪,毫不迟疑地给了那女人一耳刮子。
现场落针可闻,一瞬间寂静之后是更加高涨的咆哮,来自屋内,也来自外面,程一被外面的人浪挤到母亲身边,再挤到角落,过程中他见到了站在另一边的父亲,心想,原来他在啊,那他垂着头,是不敢望,还是不想望?
他不是傻子,看清了母亲的承受、弱势、挣扎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处在了什么样的现实之中。
每一个梦都有难以自恰的逻辑问题,程一早该想到,他明明姓程,却上了谢家的户口。这个家庭是如此标准而又不标准,他早该怀疑,自己却仍旧被那份标准的美好蒙蔽,他以为顶天立地的父亲原来是个披皮陈世美,姥姥说得没错,他算计、精明、无耻、卑劣,用完美的父亲形象藏了十六年。
那一耳光不止是打在那个女人的脸上,也打醒了程一,他彻头彻尾地悟了何为身陷囹圄,当局者迷,何为一枕黄粱,大梦一场。
闹剧以母亲拉下打红了眼的程一落幕。
血、唾液、泪水可以擦干净,但少年的恨,是无法消散的,任凭风吹日晒,磨灭不了一点。他被母亲带走,宿在姥姥家那张嘎吱嘎吱作响的床上,辗转反侧,没有想以后的日子会天差地别,只想当下,当下如何让那个男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程家栋是做钛白粉料生意的,工厂在北方,但这里有门面房和临时仓库,临时仓库里的粉料都是买家订好后运来的,程一想,他可以毁了这些订单,程家栋那么在意他的生意,那就从他最在意的点下手。
他喊了十六年的爸爸被他打伤了,那天眼眶汩汩地冒血,现在不知道栖在何处修养,医院?或许曾经那个温情脉的家里?他哼笑一声,反正程家栋一时半会找不过来。
程一翻身进库,先是想方设法捣坏了仓库内会告状的摄像头,然后重新设置了湿度温度预警,再把用塑料袋装着的,冻好的冰块,塞进了那些个粉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