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会挑时?候。” 阿隆亦是不满:“早不来晚不来,午膳刚摆上?呢。”

“胡说。” 赵宝珠将信放下,瞪他一眼:“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快跟我到前头去。”

阿隆遂悻悻闭上?嘴,出去开门,几息之后转回来,身后跟着两个体型健硕的男人。两人穿着短褂和粗布裤子,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看?着很有些吓人。

他们跟在阿隆后面走进衙门,一抬头便望见一着青色官府的年轻后生坐在堂上。只见他面白如玉,头戴乌纱帽,右手虚放于惊堂木旁,背后挂着一张崭新的牌匾,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此刻正垂眼看?着他们。

二人见了这?幅场景,皆是心里一咯噔。之前众人收赏钱的时?候他们没在跟前,只从亲戚邻里口中听说这?新来的县令人长得十分标志,看?着脸软心也善,所以才想来碰碰运气?。没成想真来了一看?,就被?他周身的气?势镇住了。

两人连他的相貌都未曾看?清,便赶忙跪下来,给赵宝珠磕头:“陶章/陶芮见过县老爷。”

两人的额头贴在冰冷的石板上?,未过一息,便听到头顶上?方传来清越的声音:“两位请起。”

陶章和?陶芮这?才缓缓起身,两人的头低垂着,那?么?高大的两个汉子,都收着肩膀,小心翼翼地站着不敢看?赵宝珠的脸。

阿隆也吓了一跳,见赵宝珠穿戴整齐坐在高堂上?,才觉出他前几日说话的意思来。赵宝珠往那?修缮好?了的牌匾下一坐,身姿板正,头戴乌纱帽身穿燕雀服,还正显出几分官威来。连阿隆站在这?堂下都觉得拘谨了些,悄悄走到陶氏兄弟身边,冲他们耳语:

“你们有什么?要拜托县老?爷的,快说啊。”

两人闻言,互相对视一眼,犹豫着有些说不出口。他们本?是实在走投无路,又听说新县老?爷是个年轻和?善的人,才想着来碰碰运气?。然而?见着了真佛立即就被?赵宝珠通身的气?势镇住了,到底是正经考过举人进士的官家老?爷,他们的事儿说出来了,只怕会污了贵人的耳朵。

赵宝珠看?出他们的犹豫,面上?绷住淡然的模样,桌案地下却暗自紧张地拽住了官袍。这?可是他上?任以来头一次有百姓上?门,可不能?搞砸咯!

他放缓了声音,道:“你们别担心,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本?官一定给你们做主。”

堂下陶氏兄弟沉默了片刻,里头的大哥陶章终是咬了咬牙,狠下决心’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抬头冲赵宝珠道:“县老?爷!” 他凶神恶煞的脸因为?紧张更加可怖,瞪着双铜铃眼看?着赵宝珠,声如洪钟般道:“我们兄、兄弟前来,是想问问县老?爷,能?否借用老?爷的大黑马。”

赵宝珠原也被?他郑重其事的神情搞得有些紧张,听他将话说完,才松了口气?,道:“我道是什么?,原是这?个,你们牵去用便是。”

他自己睡得地方没归整,倒是先把马厩收拾了出来。这?几日给墨林买了上?好?的粮草,喂得膘肥体壮,借给百姓用一用,也好?活动活动。

陶氏兄弟显然没想到赵宝珠会答应地如此利索,一时?愣在原地。赵宝珠偏头对阿隆道:“阿隆,快快扶他们起来,顺便将墨林牵过来。”

阿隆应了声便要去扶,然而?陶章却没起,甚至陶芮也跟?*? 着’噗通’一声跪下了,两人齐齐超赵宝珠磕了个响头,道:

“大人有所不知” 陶章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直起身,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好?一会儿才说出口:“我们来借马,其、其实是拿来运棺椁的!”

赵宝珠闻言一愣。两人小心地抬起眼,见赵宝珠脸上?只有惊愕,却不见厌恶,这?才接着说下去:

“这?种晦气?的事,原本?不该麻烦县老?爷。但是我们兄弟两人的大哥一家三口遭难离世,三天后就要出殡,我们在城里便寻了都未能?借到车马,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找县老?爷的。”

听了这?话,赵宝珠明?白过来,蹙了蹙眉,一家三口遭难离世,那?就是三口棺椁。怪不得陶氏兄弟要来借墨林,这?样的场面没有马去拉那?是万万不行的。他沉思了片刻,抬起眼收敛神情道:

“万万不要说是晦气?的事,既是你们大哥的丧礼,更要谨慎尊重。这?样、你们将马与车一并牵去,把车上?的棚架拆了便能?放棺椁。”

陶氏兄弟见他连犹豫都没有,竟然说出如此妥帖的话,一时?都怔住了。好?半天后,陶章才双眸含泪,颤抖着嘴唇问:“老?、老?爷这?话可当真?这?种事……老?爷就不忌讳?“

赵宝珠正色道:“这?有什么?可忌讳的,本?官说话自然算数。”

陶氏兄弟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里看?到了狂喜之色,拼命给赵宝珠磕起头来,口中激动道:“谢县老?爷恩、谢县老?爷恩!”

两个铁打似的汉子磕起头来也跟打铁似的,赵宝珠听得都牙酸,赶忙将阿隆将他们两个扶起来。陶氏兄弟站起来,两个人站在一起像墙一样,却耸着肩膀感动地直抹眼泪,情形甚是好?笑。

赵宝珠无奈道:“行了别哭了,举手之劳而?已?。你们二位都比我大,就别叫我老?爷了。”

陶氏兄弟闻言抬眼去看?赵宝珠。这?县老?确实年轻,看?着约莫都还未及冠呢,他们一口一个老?爷,确实是将人叫老?了。两人想了想,问道:

“还请问县老?爷贵姓?”

阿隆替他答了:“我家老?爷姓赵。”

陶章道:“那?便称小赵大人吧!”

赵宝珠听了,也觉得好?,老?是叫这?些长辈叫他老?爷,他自己都觉得折寿,便应下了。陶氏兄弟笑起来,便又跪下给他磕头:

“陶章/陶芮谢过小赵大人。”

赵宝珠赶紧叫他们起来:“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见天着跪来跪去的。” 待两人起来,他稍微歪过身子,目光落在二人脸上?,眯了眯眼,道:“你们说,大哥一家三口都遭了难,是遭的什么?难?”

方才听两人陈述时?,赵宝珠便觉出些不对。若是大哥一人出殡还算是平常,但一家三口全都遭难,陶氏兄弟二人说话间面上?神色有异,不得不让人深思。

果然,见赵宝珠这?样问,陶章陶芮两人同时?面色一僵,支吾起来,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赵宝珠观察两人的神色,见陶章面上?似有丝缕愁色,似是顾忌着什么?一般,而?陶芮脸上?却是隐约透着不忿。

赵宝珠眸色微沉,低声道:“若有什么?隐情,你们直说便是。我初来乍到,虽不能?担保即可为?你们做主,但今日你我对话绝传不到他人耳里。”

听他说出这?一番话来,陶章陶芮猛地抬起头,面上?皆是震动。赵宝珠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他对这?无涯县上?的事已?有了解,且还愿意为?他们保密,不会这?边儿听了,那?边儿立即说出去邀功。这?听在陶氏兄弟耳中已?算是表态了,再加之赵宝珠这?么?利落地借他们车马,可见其人品清正,至少?值得赌上?这?么?一遭!

陶芮看?了哥哥一眼,一咬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朗声道:“不瞒小赵大人,小人大哥一家遭此劫难,其、其实全都是拜那?尤氏狗贼所赐!”

陶芮一嗓子喊了出来,陶章本?想拦他,没来得及,便也只得一齐跪下来。

赵宝珠一听果然是那?尤氏,一瞬面色更加黑沉,道:“继续说。”

陶芮义愤填膺,想起伤心事,眼眶也红了,颤声道:

“我们一家子在这?县上?做屠宰畜生的生意,已?是久了,少?说也有百年。不料那?尤氏狗贼霸着布料粮食生意不说,现今又盯上?了我家的肉铺。上?月他们派人来买我们家在县城上?的店面,我大哥不应,他们心里存了怨,竟不知从哪寻了个地痞流氓在晚间回田时?欺负了我大嫂!我大哥也是个铁血男儿,当夜便带着侄儿去他尤家门上?要说法,没成想被?尤家的护院说成是寻仇的暴徒,直接将他们父子连个乱棍打死了!”

陶芮一个八尺高的汉子,说到痛处却亦是潸然泪下,咬牙道:“我大哥与侄儿两人手无寸铁,怎就成了暴徒?可怜我的大嫂,一夜间听闻噩耗,受不住也悬了梁去了!铺子也被?那?尤氏占了去……我们兄弟告到州府去,尤家那?些黑心烂肺的竟说是我们陶家没福气?,平白由地痞欺辱遭了难,怪不到他们尤氏头上?去!我、我们实在是求告无门……这?才……”

陶芮字字泣血,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像是实在承受不住痛处似的,弯下了脊梁骨用力抹了把眼睛。他们何?尝不想为?兄嫂一家与那?尤氏拼命?可他们一家三个兄弟,若是他们也去了,那?铺子必定会被?尤氏占去,到时?老?母怎么?办?

陶芮咬着牙哭,陶章也是眼眶泛红,垂在身侧的握成拳的两只手微微颤抖。

赵宝珠坐在上?首,陶芮没说一字,神情便沉一份,此时?面色已?经铁青。然而?面对这?滔天的冤情,他却什么?都没说,兀自沉默了许久,抬头道:“此事我清楚了。”

他声音略微喑哑,偏头看?向一旁也满脸愤恨的阿隆,道:“你带他们下去牵车马,再给他们二两银子,全作丧葬的费用。”

陶氏兄弟一听这?话,哪里还哭得下去,猛地抬头骇然道:“这?、这?怎么?好?,小赵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