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听着?他的话,一双猫儿眼越瞪越大,瞳仁收得极紧,胸膛上?下起伏,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陶章见他这幅样子?,生怕赵宝珠气得背过气去,说话的声音不禁越来越小。

赵宝珠一声不吭地全听了,忽得低下头,将州府上?的税务律法翻出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果然发?现了猫腻!

元治二十四年,因丝织品于全国上?下流行,皇帝对税律进行了调整,各地都减少了粮食的征收,而凡是南方有养蚕产丝之?业的州县都分派了生丝的税赋。其中青州满州这一共的生丝税赋便只?有五百匹,青州下头一共有八个县,然而着?生丝税赋中有近八成都有无涯县提供!

新税律最初推行之?时,青州下头的八个县还算是平均分摊了生丝的税赋,然而这几年其余县供给的越来越少,而无涯县却?供给得越来越多。其中不用多说,必定是那?青州知府与?尤家联合起来搞的鬼!!

赵宝珠揪着?律法条款的手都在?心绪激动之?下微微颤抖,眼底通红,脑子?却?转得极快无涯县内只?有尤家一家产丝,生丝税重了,百姓就只?能到他家去买,这样尤家的丝也不愁销路,多得了银子?不说,多收的粮食茶叶等物转手又能放到粮油铺子?里去卖!长此以往,百姓家里哪里还会?有余粮?但凡是要吃要喝要买布匹制新衣服,哪个逃得过尤家的手心?!

好一记釜底抽薪,好一个世代商贾尤家!

这哪里是商人,简直是商霸!!

赵宝珠脑子?里转得飞快,在?外?人眼里确实他拿着?手上?的税律文书?沉默着?,良久都未说一句话。陶氏兄弟与?阿隆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准赵宝珠的心思。片刻后,还是阿隆犹豫着?上?前,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赵宝珠右肩上?:

“老爷”

然而他才刚一动,就见赵宝珠忽得从座上?暴起,一把抓住桌?*? 案上?的惊堂木,猛地砸向堂下,发?出一声惊天巨响!

“尤氏狗贼!吾不杀汝誓不为?人”

阿隆被赵宝珠的怒吼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陶章陶芮也被吓得一个机灵,反应过来后出了满头的冷汗,忙不迭回头去将大门关上?。这话要是传出去,他们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两?人将中堂大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又插上?门梢,这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便见公堂上?阿隆正跪在?地上?拼命抱着?赵宝珠的腰:

“老爷!爷!这可摔不得啊!这是咱们五两?银子?买的新的桌子?诶”

赵宝珠满面通红,双手正扣着?公案边缘,看起来下一瞬就要将整张桌子?掀翻摔下去。

陶章陶芮见状赶紧上?去拉住赵宝珠,和阿隆一起三张嘴劝他,好不容易才哄得赵宝珠松开?了手,坐到椅子?上?,两?个兄弟去泡静神?的茶,阿隆则给他从后面拍心口,顺便还庆幸地看了眼那?稳重如山的杉木桌子?幸好他置办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买了最沉的一尊。

赵宝珠气得额角直跳,闭着?眼睛胸口起伏。阿隆如今摸清了赵宝珠的性情,知道他对外?头硬气,搁里头却?是最软的,也不再怕他,只?低声嗔怪道:

“哎呦我的爷啊,您看看这满屋子?的东西,有几个是您没摔过的?” 他道:“要不然我去里间给您拿个枕头,您以后就拿它出气?”

赵宝珠平复了一会?儿,也稍微冷静了些许,瞪了一眼眼阿隆,重重哼了一声:“我要揪你的脸出气,你给不给?”

阿隆顿时作赖皮样,将自己黑中带红的脸蛋凑过去给他掐:“那?样倒好!老爷只?管掐我就是了!”

赵宝珠见他这不要脸皮的样子?,气笑了,坐起来一把推开?阿隆的脸,啐他道:“赖皮鬼!”

阿隆笑嘻嘻地跟他做鬼脸。那?边儿,陶章和陶芮沏了茶过来,赵宝珠接过喝了,方才被气得发?红的猫儿眼上?下一眨,眼珠提溜一转,脑中已然有了对策。

“陶章陶芮。” 赵宝珠面上?神?采奕奕,眉目间闪过一丝狡黠,抬眼勾唇向杵在?一边的陶氏两?兄弟道:“有件事需要你们俩帮我去做。”

第057章 还税粮

夏日接近末尾, 青州的天气逐渐凉爽,过?了辰时,天空中往往积起乌云来。

陶氏两兄弟在别处忙活时, 赵宝珠正带着阿隆一家一户地将本季多?收的税粮还回去。两人拉着小车,按照账目册子上的一家家敲门?。

第一户是个老庄稼汉,因着勤奋在县城置了房产, 日子本来过?的红红火火, 然?而这几年田产遭尤家侵占了不少,眼看着就要过?不下去,都打?算翻过?年就将县城的房子卖了, 一家人回乡下去。

然?而新上任的小赵县令却突然?上了门?, 竟将已经交上去的税粮还了回来!

年过?七十的老庄稼汉看着门?口小后生清俊绝伦的一张脸, 推着一车的粮食说要还回来时, 眼睛都差点儿自眼眶中掉出来这官府吃下去的税赋居然?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赵宝珠很是废了一番口舌, 才让老人家放心接下税粮。

老庄稼汉接过?税粮袋子,看着里面白花花的银子和身?后堆积如山的粮食, 直接双腿一软给赵宝珠跪下了:“青天大老爷啊”

他老泪纵横, 不顾阿隆的阻拦,’砰砰砰’给赵宝珠磕了好几个响头。他磕得不仅仅是一个好官,也?是一家人的生计,今年入冬的口粮, 小孙女儿发热请大夫的费用,二?儿媳怀孕时的贴补,全在这儿返还回来的税银上头了!

赵宝珠哪里敢受他的磕头, 赶忙伸手去扶:“老人家, 快些请起!哎呀,您、您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

老庄稼汉满面泪水, 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搀着赵宝珠的手哽咽道?:“青天老爷,这、这恩情我这把老骨头真不知该如何还你才是啊。若不是您,我们得了幸能熬过?冬天,若不是不得幸,怕是终究是要死一两个人的!我这把老骨头尚不足惜,只、只是我那?可怜见的小孙女儿”

他说到这儿,眼角流下泪水,再也?说不下去,颤抖着低下头用力抹了把眼睛。

赵宝珠看着老人因常年劳作而变得黝黑的面庞,鼻头一酸,眼眶也?微微红了:“老人家不必如此。我……我父亲也?是庄稼人,各中不易,我都清楚。这些本是分内该还给您的,您拿着便是了。”

老庄稼汉是谢了又谢,才接下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税粮,最后哭得连人都快虚脱了,才被大儿子与大儿媳搀扶着回到屋内。

赵宝珠站在门?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柳眉微蹙,缓缓闭上眼。

阿隆见了,关切地问道?:“老爷,可是有什么不妥?”

赵宝珠回过?头,面上神色平淡,然?而眉眼间却收得很紧,盯着阿隆道?:“你看,这些粮食银子原本都是他老人家的血汗积累,被乡绅官府盘剥了去,本是件错事。而如今我将税粮还回来,本是他应得的,他却还要感激涕零。”

阿隆听着,神色有些茫然?,似有所?感,但又似乎没有听懂。在他的认识里,官府做事全凭良心,百姓只能夹在官府与乡绅中间两边儿磋磨,平生祸福全赖天意,哪里有什么应当?、又有什么不应当?的呢?

他一时想不明白,赵宝珠也?没再解释下去,而是摇了摇头,继续敲响下一户家门?。

大多?百姓都如庄稼汉一般,对赵宝珠又是下跪又是磕头,一番感激涕零才肯收下税粮。但也?有不太一样的。

到第五户时,是一个青衣书生开的门?。他面色发白,身?高体瘦,在听了赵宝珠所?言之事后直接了当?道?:“小赵大人,这我不能收,还请您拿回去。”

赵宝珠还未想到会有人如此干脆果断地拒绝,一时愣在当?场:“这、这是什么缘故?”

那?书生定定看着赵宝珠,他脸色白得有些泛青,更显得一双眼睛又黑又深,半响后低声道?:“大人有无想过?,将多?收这三?成税粮都归还于民,知府那?边儿该怎么交代?”

他盯着赵宝珠,缓缓道?:“大人于草民有大恩,我决不能陷大人于此危险的境地。”

赵宝珠这下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他惊讶并不为书生口中之事,而是为书生竟然?能想到这一层。普通百姓多?教了税粮,大约都只会感叹县官贪污、乡绅霸道?,而很少能想到这税银一层层交上去,源头是在何处。

赵宝珠收敛神情,正色道?:“这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我的办法。” 说罢,他将税粮袋子硬塞进书生手中,道?:“快收下。”

书生看了他片刻,终是将税粮袋子收了回去,而后将身?前衣摆一扫,’噗通’一声跪在赵宝珠面前:“大人替草民鸣冤在前,还一家生计在后,草民无以为报,此生愿为大人当牛做马、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