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耳边传来玄猫喵呜喵呜的声音,徐念念感觉到脸皮上湿漉漉,紧接着,胸口压下四足,她?几乎喘不上气,她?中坐起?身,抱住踩她?身上的玄猫,她?掀开眼,四周天光已大亮,床榻边炭盆里黑炭烧成灰烬,又?是梦。
徐念念轻叹了口气,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距离上回赵荆送她?回家都?过半个月了,她?仍隔三差五就梦到赵荆,梦里一定回到赵荆来找她?的那日。
徐念念小脚蹬进绣花鞋,用力拍两颊,她?于心中告诫自己,既然打定主意不打算跟赵荆过一辈子,下回,就不要再牵扯不清楚了。
徐念念披好绒衣,走到天井下,小厨室的锅里闷着熟鸡蛋和玉米,明空留了纸条,她?上午去惠民医馆看店,家里的肉吃完了,要徐念念去西猪市口买肉。
冬日肉铺开的少,再往后临近春节,东西两边猪市口都?会?休市。
徐念念空竹篓背过去,计算着时日,挑挑拣拣,背了一筐子肉出来,街前挤了好些百姓,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西猪市口再往前便是京城最为繁华的正?阳桥大街,徐念念站在肉铺前石阶上,视线较那些在底下看热闹的人要高?些,她?顺着人群挤向的方向探眼,两列高?大健壮的禁军在正?阳桥大街两边开路,将人群拨至两边,一边有衙差用红梆子敲响锣鼓,大声喊道:“都?让让,别挡着道,都?让让了!”
中间缓缓行来一列长长的囚车,里面?的人几乎都?穿着朝服,头戴冠冕,神色各异。
徐念念右眉不安的跳动,她?几步下石阶,随着人潮一路向正?阳桥大街去,期间抓住一人胳膊问:“大爷,这前头是发生什么事了?”
大爷不耐烦地缓下脚步,说:“刑部赵尚书你知道不?”
徐念念:“知道。”
大爷:“赵尚书早朝时提交了一份弹劾奏折,里面?列了五十?八个名字,这些官员在打仗的时候中饱私囊,偷吃了军饷!皇帝震怒,立马派大理寺官员羁押这五十?八个官员,直接押送大理寺问审,等待发落!”
徐念念一愣,松了手,大爷忙挤到前边去了。
徐念念本以为这件无?可批驳的好事,可人群里对赵荆此举却不乏贬声。
“这赵荆上位没多久就要搞倒一片人,我看他就是胃口太?大,借着贪污的幌子想独揽大权!”
徐念念小声地回了句:“不是的,赵荆不是你们说的这种人。”
她?那一点声音才发出来,立马就被淹没在喧哗声里。
又?有一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说:“赵荆这小子,还是太?嫩了,水至清则无?鱼,他到底还是一个鲁莽武将,不懂为官之道就瞎横,把能助力的人推开,把敌人立的满朝都?是,我猜他这官很快就当到头了!”
徐念念抿抿唇,她?不赞同,自言自语的嘀咕:“赵荆是脾气爆了些,但他不是鲁莽武将,他文武双全?,他读过很多书的。而且你又?没当官,装的自己好像很了解一样,我看你就是吹牛......”
人群中,没人在意一介小女子细碎的辩驳,有男人附和:“确实,战场下来的将军脑子里没点墨水还是不要搅弄朝局的好。依我看,赵荆确实是被捧得?太?高?了。”
徐念念不知道为什么,赵荆归京时万人热泪相迎的场面?仿佛还在昨日,后来,赵荆上任刑部尚书,她?在正?阳门外虽然听到质疑,但大多人还是支持赵荆,短短几月,赵荆上朝弹劾贪官污吏,明明是做了件好事,非议他的人却变得?如此之多。
徐念念背着沉甸甸的竹篓,沉默地站在西猪市口街头,再往前一点,是热闹的人群,与缓缓驶过的押送罪臣的囚车队伍。
她?眨了下眼睛,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一辆马车驶出这浑浊不堪的一团雾,少年与她?各坐车架一边,赵荆一袭寻常侍卫穿的布裳,束发处一方木质发冠,挥鞭驶马,他从不以世子身份倨傲他人,他只是一个充满干劲的少年,说着一腔抱负,想要为齐朝打胜仗,想要做大事,名留青史,他真的是把国置于家之上的人,他还鞭策她?,既然身怀才华,有个利落的脑子,就不应甘于当平庸之辈,在自身难保的逃离路上,他都?愿意托举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
可那些素不相识的、甚至得?益于赵荆才获得?平安的百姓却如此诋毁赵荆,这人间,真令人难过啊。
半晌,徐念念回到惠民医馆,医馆依旧没什么客人,明空坐在木柜后头,左手黑子右手白子,自己与自己下棋,倒也闲适。
明空看徐念念一眼,就知她?心情不对,开口问了句,徐念念便把早上经历的事都?告诉了明空。
明空对此并无?诧异,她?只说:“很多事情,与对错无?关。人在越来越往上走的时候,山底的人会?渐渐看不清他,误解与诋毁的声音也会?越多,人性?使?然。他有很好的出身,又?是男人,尚且如此,你是女人,若想闯出一番天地,受到的非议只会?比他有之过而无?不及。”
徐念念胆子小,也知足,很少有野心勃勃的时候,但她?最初在筹备惠民医馆时,确实是踌躇满志的,她?相当京城闻名的女医,想给很多病人诊治,从阎王手中抢人,市井街巷里人人都?知赵荆,或许有朝一日,人人也知她?徐小娘子呢!
如今惠民医馆已经开了一些时日了,心里的那团火早已被白皑皑的冬湮灭,惠民医馆的生意可谓是门庭清冷,无?人问津。
徐念念对上明空目光,她?倒是没有不好意思,只是温和一笑?,说:“明空姑姑,你还相信我是身怀奇才,能闯出名堂来呀?
明空:“你有没有行医天赋,你心里清楚。如今遇到这么点事儿就想放弃了?”
徐念念摇摇头:“没有放弃,就是认清现?实。”
明空看徐念念故作不在乎的样子,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她?一贯是说不出安慰人的话,她?能给的,不过是由?自己从前走过的路中得?到的经验。
明空第一回跟徐念念提起?旧事:“我以前跟你身份不一样,我是名门大家出身,我就坐在那儿,就会?有人因为我的身份来找我,光明正?大的找我看病不行,就私底下悄悄派人传信,与我约好时间过来看诊。女医稀少,许多大户人家里的女人过得?并不是表面?那般光鲜,她?们纵使?有病了也是诲疾就医,但凡找个男医生上门,随后都?可能传出风言风语,她?们为了家族与门楣,就只能忍了。”
徐念念皱皱眉,直接便问了出来:“可为什么,不是家族为了他们的女人身体安康,免遭疾病之苦忍了风言风语?而是谁,要编排出不好的风言风语?”
明空:“我也看不惯这冠冕堂皇不把女人命当命的世道啊,所以我就出世了。年岁越大,我越后悔当时看不惯这世道愤而出走,就算不是完全?的光辉正?义,用了一些手法,我也希望你坚持下来。
因为,逃避是怯懦的借口,逃避改变不了人间种种,直到你死?的时候,这人间都?还令你讨厌。”
徐念念听明白了,所以明空才会?在她?每个彷徨犹豫的时候,坚定的推着她?向前走远一点,再远一点,把她?从武陵推到京城,推着她?把惠民医馆开起?来,把《女医手札》交给她?。
明空又?说:“当时我也没有走到开医馆这一步,可以说,你已经算得?上青出于蓝了,只是如今这般情况,或许正?如酒香也怕巷子深,一直空等等不来机会?,我们得?想想办法。”
徐念念早前只想着自己老老实实当个好的女医,以能力服众,她?完全?没有想过别的事。
那个午后,徐念念与明空交谈,什么点子都?往外蹦,如今天时寒冷,她?们可以提供免费的热粥,让人们进铺来取;可以在医馆外立个牌匾,写明药价,并告知行客,看诊免费,只收药钱,诊过后若不信,直接走也行;还有京城的医馆大多是日落闭门,如果夜里市井人家生急病需要看诊抓药则无?法,惠民医馆可以挂起?盏灯,迟一个时辰闭门,当西城司大街最晚熄灯的铺子,今日便执行......徐念念还觉得?自己以后可以穿道袍,梳束发,扮老成,因为人们更愿意相信一个年长者而非一个小娘子,唯独有一样,两人齐齐否决,那便是女扮男装,如此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可她?们做的一切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徐念念就想当徐小娘子,她?不要当什么徐先生。
徐念念低头书写,细心将这些想法都?记下来。
徐念念写完,抬头时,明空难得?欲言又?止,徐念念说:“明空姑姑不应与我还有见外之事,有话您就直说吧。”
明空默了默,说:“你早前同我说的,赵荆在认识你之初便看到你的聪颖,支持你有一番所为,当初我还在玄参观,提过一回,人学会?借势是好的。你没有一个很高?的身份,但你可以借由?他的身份拔高?自己。有一个高?的身份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这个身份显而易见会?让你有更多解决问题的机会?。记得?我说的吗,你是奇才,你只要有机会?,一定能大放异彩,我真的,不想你一直埋没无?人问津。他品行不差,而你还爱慕他。”
明空点到为止,她?提过装肉的竹篓,回老君堂胡同烧饭去了。留徐念念一人坐在木柜后,神思胡想。
冬日夜来得?早,徐念念点燃灯笼挂在铺子牌匾边,灯光落在地,映出一圈半空淅沥掉落的雪点,一辆马车徐徐驶过西城司大街,在那盏灯前的街口停靠下来,没再有动静。
延迟关门当真有用,莫约亥时,竟真有一个老妪拿着张皱巴药方找来,她?对徐念念一个小娘子将信将疑,可家中老伴病来难忍,老妪也只好在唯一亮灯的惠民医馆抓了一副煎药回去。
徐念念终于能在空荡荡的账簿上记下一笔,即使?只赚了一点钱,她?估摸着自己要高?兴的整夜睡不着。
她?抽出钥匙,合好门,一出去,就在雪的另一边看到那辆安静的马车,车顶有一层积雪,已经等了一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