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她怎么会将眼前的夫人看做厉鬼呢。白遥月有些出神地想。“……您不要勉强。”不知为何,她上前了几步。

程清漪本以为自己会不着痕迹地施展恶意,然而一时间却哑然了。“你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程清漪仿佛是在询问记忆中那个着学生装的少女。家道中落,父母四处寻人 網 詀 : ? ? ? . ? ?? ? ? . ? ? ? 应酬,甚至挤占她上学的时间带她参加宴会,去见形形色色的人。兴许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变了罢。只是,程清漪理解他们的苦楚。她或许会提前辍学为生计奔波,毕竟家中虽然不如盛年,收缩开支如常人般生活,还是过得下去的。然后,她被欺骗和抛弃了。

父亲打了她一巴掌,从前疼惜她的母亲木然地站在那里。

父亲的话回响在头顶。

“你一个女人家家,出去能做什么?”他斥责程清漪的不懂事,“读书是为了什么?你真以为女人能做点什么?还不是为了嫁个好人家!”

“不然呢,做娼妓,做交际花,做电影明星,做富家公子哥的陪玩?”

程清漪从不知晓,从自己儒雅又饱读诗书的父亲口中说出的话净是些男盗女娼。在他嘴里,那些出去自谋生计的女人都是靠着裙带关系,靠着卖弄风骚。她们没有眼界,没有尊严,没有身为人该有的对独立性的追求。她们是镀金的商品,是在新思想潮流下被哄骗得晕头转向的蠢猪,她们不识好歹地吃父母用父母的还不知感恩。

“我不喜欢,一点都不。”白遥月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再说,有江愖在,我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他摆得平。”

她看了半晌,壮着胆子又上前了几步,握住了程清漪的手。柔软的,细腻润滑的,白皙到有些不健康的纤细的手。“我马上该正式叫您母亲了。”白遥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她一看见程清漪就有些过于亢奋高兴了。“我陪您坐一会儿吧。正好,我也懂些把脉的活计,帮您看看身体。”

佣人已然退下,穿着洋装的少女托着身着浅兰色素雅裙褂的程清漪之手。“订婚宴那里……”

“没事,稍微迟一点,我们悄悄溜进去。”白遥月活泼地偏过头,“江愖他很擅长这些啦,母亲您教导得很好。”

我没有教导他。程清漪看着她,心开始绞痛起来。即便如此,她的面庞也只是更加苍白,血色几乎褪尽。

这是她该受的。程清漪想。对于这个疯女人自甘堕落,不知廉耻,阴险恶毒的惩罚。

“母亲,”白遥月一边接着“母亲”“母亲”地叫,一边悄悄地观察程清漪的情态,见她没表露出不自在便继续乐呵呵地说下去。“我回去问了父亲,他有几个特别厉害的中医前辈,已经藏在深山里的那种,他们有办法的。”

白遥月热切又依恋地看着身旁的女性,近乎是有些微醺地轻嗅着那股怅惘又芬芳的药香。“您一定可以好起来。到时候,我带您出去看看上海的景色。”少女描述着场景,“我觉得,您穿洋装也肯定很好看。”

“……谢谢你。”程清漪轻声说。

她们在隔壁厢房休息了一阵,交谈的内容主要聊程清漪的身体健康,还有白遥月在法国两年的留学经历。还是佣人提醒,白遥月才准备带着程清漪一同回去。

不过,两人回去终究是太过显眼,便由宴席的主角之一先行归去。程清漪在厢房多待了一会儿,还是让保姆唤来医生,吃了一味急用的药,伏在木桌上顺了会儿呼吸,才慢慢地回到宴席的厅室。她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因为人们几乎默认,江家虽有位续弦,但是个缠绵病榻的药罐子,出来一趟难免要病怏怏地寻些药吃。再者,江公馆大小事务都是由江家老爷和他那个长子负责,程清漪从来都是个符号似的隐形人。他们会说起江愖是如何如何的一表人才,人中龙凤,说起江老太爷年轻时有多么雷厉风行,呼风唤雨,并感叹江愖年纪轻轻便已然有了二十分他父亲的能力。

程清漪身体和精神都处于折磨之下,吃了药回到宴席也仅仅只是能勉强走些路,听些偶尔递来的恭喜之语。程清漪零星而得体地回复着,忍耐着对方更多的话语。尽管如此痛苦,但她确实严格遵照了她的承诺,一直待到了最后。

当晚她睡得很不安宁。一醒来,枕头是湿透了的,布满她的汗与泪。虽然身体舒坦了些,但程清漪依旧觉得精神有些恍惚,由保姆搀扶下地时一下子就栽倒在地,头被磕得鲜血淋漓。

真不吉利。程清漪眩晕地想着。不知为何,她感觉不到疼,只是有些惨然又讥讽地觉得,自己可真是扫兴又晦气。

程清漪忽然感觉很疲惫,于是在床上安定下来后,听着佣人医生来回的脚步声便睡着了。

梦里,她从窗户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0011 第十一回

程清漪醒来时,外面已经是垂垂夜幕。她察觉到有一双小胖手在轻轻地摸自己的脸。那是阿泓。程清漪恍惚地想。对,她的阿泓。

“阿娘,阿娘。”阿泓一看见她就哭了,哭得一抽一抽的。程清漪多想摸摸他的头,但实在是累得很,提不起劲儿。

“阿泓不哭。”程清漪心疼又难过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心情却感到了平静。“你凑近一点让阿娘看看,阿娘现在有些看不清你。”

阿泓一边哭一边将头往前伸,然后身体便骤然腾空而起,坐在了她的床边。程清漪表情一滞,旁边青年的身影映入眼帘。

江愖轻轻垂下眼眸。“我去找医生。”

“不。”程清漪骤然开口,对上他的视线。“……你留在这里罢。”说完后,她第一次没有与青年错开视线。江愖亦是她的孩子,尽管并非她所生,但她是他的继母。他身上留着江家的血,阿泓身上也是。

程清漪平和地说。“有椅子吗?坐下来吧。”

江愖看着她,半晌轻应了声“好”。

程清漪有了点力气,便去轻抹阿泓眼角止不住的泪水。“阿泓不怕,阿娘不会离开你的,阿娘还要看着你长大呢。”程清漪用手指触碰着阿泓嘴巴两侧,牵引着做出了代表笑的上扬。她笑了,笑起来稚气得像是个不知道疼的孩子,尽管她的额头上了药酒,被包裹了一圈又一圈。

“阿娘有点笨,所以不小心摔了一跤。哪像我们阿泓,跌倒了一点都不哭。阿娘一点都不如阿泓坚强。”她哄着受惊了的小孩儿,不厌其烦地,后来轻轻顺着阿泓的背。

医生又来检查了一遍,没有大碍,晕倒是心力交瘁劳累所致,需要休息静养大半个月。老爷已然封锁了所有下人的嘴,以防走漏风声,传来不吉祥的话语。他对于程清漪非常不满意,以至于几乎连下楼都不让下了,只是关在那房间里。

“既然你身体不行,周五的散步也免了罢,休息好再出来。”老爷说,“别一出来就添乱子,自己扫把星,别把霉气传到旁人身上。”他很是嫌恶程清漪,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晦气。

程清漪的脸色变得煞白。但她好像没有力气再感到不平、愤怒与憎恨了,因为她也做了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情。这种愧意在白遥月带着药单来访,看见她卧病在床后又急切又可怜地跑过来时,已然愈演愈烈,几乎让她喘息不过来。

“您会好的。您会好起来的。”少女紧握着她的手,泪眼朦胧。她像是要拭去悲伤的情绪,于是便展露笑颜。“我把带过来的药方和江老先生说了,医生也觉得行。您要是不嫌弃,我隔三差五得空了便来看您。”

白遥月真挚地说着。“我觉得和您特别投缘,真的。您受伤生病,我感觉心里难受。”

“……不难过。”程清漪犹豫着,还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像对待孩子一样。“你若是愿意,那便来吧。”

少女高兴地应下。

至于汤药,江愖若是在家,那定是由他端来,一勺一勺喂给她喝。程清漪在被子里紧攥着手心。她会习惯的,这种流于家人间自然的亲近。她没有想好怎么在江愖面前做好一个母亲,因为她看不见江愖的存在,她只看到了癫狂又丑陋的自己。

或者说,江愖他真的有罪吗?她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归结于他,自此肆无忌惮地掠夺与毁灭吗?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近乎在床上干呕了起来。青年先佣人一步进来,坐在床边替她顺着气,喂给了她温水。脆弱又苍白的继母在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便艰难呼吸中从他手臂中抽离,然后往里侧退却,向内靠在软垫上,泪水就这样残留晕开在绯红色的眼角。

江愖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见她平复了下来没有大碍,然后便格外安静地离开了卧房。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0012 第十二回(H)

除夕之夜。

程清漪已然二十九了,再过一年便是三十。她的身体已然养得差不多了,然而老爷却铁了心地笃定她依旧病得不轻,将她几乎整日整日的完全反锁在楼上。即便江愖去说,他也没有丝毫动容。

“把她领出去只会丢人现眼,丧门星。”老爷如是道。实际上,在被白家父母委婉地询问起程清漪的身体状况,而白父甚至希望能够亲自来看一看情况时,他觉得非常丢脸。为此,之后没多久,他便将程清漪叫到了书房,用拐杖突然敲向她的膝盖,对猝不及防吃痛跪在地上的年轻女人大加斥责。程清漪垂着头,死死地看着地面。

他终于刻薄地将死亡提到明面上来。“你就算要死,也给我死得远远的,别出来祸害人。寻个平常日子,一抔黄土把你收了才好。八字好,说什么八字好,八抬大轿抬进来这么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