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他注视着程清漪,原本除去隐患的快意尽数消散。他终究知道,当他轻而易举让人生有缺的白遥月退出时,他可怜的母亲亦被他的话语笼罩在内。
他造的业果,却让程清漪吞下了。“母亲,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我不该让您伤心的。”悔恨与厌憎要将江愖吞没,但他依旧不肯放松拥抱程清漪的双臂。
程清漪也回抱了他。“……做你想做的吧。”她轻声道,“这是交换,我答应你了。我不食言,你也不要,好不好?”
“我答应您。我答应您。”
不要让她枯萎啊,这世间的悲剧已经够多了。程清漪闭上眼睛。
0017 第十七回
白遥月走了,尽管所有人都说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彻底没用了。他们将白三小姐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叹惋江愖遇人不淑。“那位江公子,你是不知道,真的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可惜遇上了这么个未婚妻……”
程清漪一开始还很不安,直到江愖拿来了白遥月给她写的信。她在信上感谢了江愖不计前嫌帮她去了法国,告诉程清漪自己已经安定下来了,应该会先去附近的医院实习一段时间。她的字迹是与活泼外向本性截然不同的娟秀内敛,结尾附了一行程清漪看不懂的外文。
“Adieu, ? mon ? amour. ? ”江愖靠近一点看,轻声念了出来。他在英吉利留学,程清漪还不知道他会法语。“什么意思?”她询问道。
“永别,我的”他顿了一下,“我的爱。”青年单手随意地插在兜里,读到此处如是翻了出来。程清漪似乎愣了一下,然后重新看向手中的信纸。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只是柔和地挽起了嘴角。
“她会有崭新的人生。”程清漪坐在椅子上,阳光透过窗户,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与平静。她小心地将信纸叠好,收进一个陈旧的梳妆盒里,再放回抽屉。“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她抬头,看向江愖。她似乎不再那么遥远,而是真正平和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今天不需要去公司吗?”她询问道。
“……不。我留在这里。”
老爷在这座屋宅中的话语权,随着身体健康的每况愈下而逐渐弱化,取而代之的是江愖。程清漪可以白日在公馆内走动了,她不需要被局限在星期五的某个时段前往花园,而是可以自由地去那里看看花,安静地看好久。而现在,她正慢慢地站了起来。“我去让厨房里的阿姨给你做点东西。”程清漪道,江愖则轻轻扶住她。
“你想吃什么?”嘱咐完,程清漪要去小书房看看阿泓。他这时候应该在睡觉,可别又在梦里面踢被子。如是想着,她抬眼看向身旁的青年。忽然她有些发怔。
江愖露出温柔中不乏爽朗狡猾的笑容。“母亲喜欢什么,我就和母亲要一样的。”
对了,他今年才二十二。程清漪想。“……就会耍嘴皮子工夫。”她嘟囔了一句,不过心里确实有了菜单。她虽然不会做,但是确实有自己的偏好,那是偶尔才能吃到的好东西,不然她也不会冷饭冷粥养出胃病了。
江愖一直在注视着她,极温和地。
这样平静中甚至透出些许惬意的生活,直到某日江愖出门,程清漪被佣人叫到了书房结束。她看到那里依旧止不住地犯怵,而一上来,就看到自己的保姆握着一根棍子。“往膝盖打。”老爷靠在小榻上。他有坚持看书查账的习惯,如今身体虽然变得糟糕了,但也只是在书房加一张小榻,其他很有气节的照旧。话音刚落,沉闷的声响伴随着几乎要将膝盖粉碎的痛楚,程清漪跪在了地上。
“辉浓,你出去。”老爷冷冷道,“去厨房里看看药好了没有,盛出来,我让你进你再进。”
程清漪开始感到身体发寒。身后的门关上,前面的老人在咳嗽,她的手忽然连握住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
程清漪的嘴唇止不住地抖。事到如今,她依旧深深恐惧着这个苍老却可怖的老人,同时也是她的丈夫。“……我已经喝过药了。”比起疾言厉色的斥责与怒骂,如此慢性的凌迟令她畏惧得头脑里只剩下迟缓的“嗡嗡”声。
“那么多不够。”老爷说,“你得再喝点儿,不然怎么治得住你那个水性杨花的劲儿。”
戒尺直接被丢到了程清漪脸上。他恐怕将所有的力气和愤怒灌注于那么个沉重锋利的板子上,因此刮出了很深的一个凹陷的伤,鲜血一下子淌了出来,滴到了她苍白的嘴唇上。“你把主意打到我最得意的孩子身上,你这个下贱的东西。”
程清漪一下子抬起了头,豆大的泪珠瞬间流了下来。“辉浓,进来。”老爷叫了声,那个粗壮的保姆便端着很大一碗浓黑色的汤汁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佣人。那如出一辙的麻木与阴沉,他们都是世代为江家佣人的家奴。两个佣人架住程清漪仿佛一拉就断的胳膊,保姆一手捏着不停摇头的程清漪的鼻子,然后将那不知名的汤药整碗灌进去,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程清漪喝完后便倒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不许吐,吐了再喝一碗。”老爷冷声道,“从今天起,你不能从楼上下来,谁都不能见。这药每天一碗,治治你的疯病。”
程清漪的手背将汤药胡乱地抹着,嘴唇周围是抹不干净的药汁。她抬起头,不再哭泣的眼睛像是失去了焦距。
“对,我确实是疯了。”她看着那个象征,那个符号,那个从来没有完全消失的权威。“所以我勾引你的儿子,和他发生了关系。”程清漪的本性以及长久以来的压抑,让她即便是癫狂好像也是那么的安静。“你以为他一直在商会里工作吗?他有很多时间待在我的床上”
老爷看着她。“再灌。”他虽然在愤怒,但是在多重考量之下又非常的体面内敛。于是,程清漪又被灌下了一碗汤药。她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胃部火辣辣地痉挛着。
“你想否认也没有用。”程清漪抬起头,露出一个根本不算是笑的表情。她的语气甚至矫揉造作地变得娇媚。“老爷,你发现得太早啦,要不然我肯定得让你儿子染上点什么东西,拖着这个家一起不得好死……”
“带回房间里去。”老爷道。
程清漪一边被拖着,一边笑着。“你甚至都不休我,不打死我,我还得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对啊,你本就救了我们全家!”
然后,她便被保姆硬生生捂住了嘴,被推搡着上了楼梯,腿被磕出一道一道的痕迹。
程清漪艰难地站起来,坐在镜子面前,慢慢擦拭嘴上的药汁。以后都是这样的日子。像是制作某种滑稽面具一般,她的嘴巴僵硬而诡异地上扬。或许马上就是实现美梦的机会,从那窗户一跃而下,虽然二楼不高,但以她的身子骨,就这么死了也不是不可能。
等等。阿泓。她的表情变得悚然起来。
阿泓。阿泓。她的阿泓。程清漪看着镜子,突然无助地哭了起来。或许,让那孩子长大后看清自己母亲的真实样貌,比起一厢情愿的陪伴,反而更是一种抹黑与拖累。
只是。她想。只是,那花园里的花开的实在是美丽,偶尔江愖还在那里看看书,她还是不要用这 ??洺:????.??? 副腐烂的身体打扰了罢。她什么都不该留下,就这样被化作灰烬才好。
0018 第十八回
“父亲,您会对母亲做什么呢?”
江愖平静地看着他的父亲。佣人将他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他温和地低声道谢,然后从容而冷静地随父亲进入书房。在听到父亲的话语后,他表现得非常体面自持,像是丝毫没有被影响到。或者换一种方式说,他根本不关心对方苦口婆心的讲述。
“还是说,您已经对母亲做了什么呢?”江愖微笑着说,“看起来,您虽然没把母亲赶出去,不过白日应该做了不少事情。”
“……你在威胁我?”
“不,我只是在问您而已。”他体贴地说,“您千万别多心,把身体气坏就不好了。”
那江老爷气得咳嗽了起来,指着眼前无动于衷的青年。“那个荡妇,她勾引蒙骗了你,她没资格成为你的母亲”
“您怎么能这么说,她是我的母亲。”江愖道,“虽然您不承认她是您的配偶,但我承认她是我的母亲,如此也好。”毕竟她现在程序上依旧是他父亲的妻子。如此唯一的好处就是,江愖和她有着关联,有着可以靠近的理由。
“……你铁了心和我对着干是吗?”他的父亲连连摇头,“江愖,你不该是这样的。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你应该是最杰出、最完美的,任何事物都难为牵绊不到你。”
“父亲,那是您不了解我。”江愖的笑容淡了下去。青年没有耐心和他多说什么,只想去看看他可怜的继母。她白日定是受了好些苦,只是不知道如今怎样了。“我在外面吃过饭了,您若是还没有,就自便罢。”
“站住!你不许去!”老爷呵斥道,“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去!”他叫来几个佣人。“你们几个,好好留意大少爷的需求,别叫他自个儿麻烦走东走西的,否则拿你们是问。”他看着江愖,既痛心疾首,同时也加深了对那二楼女人的憎恶。“江愖,还不到你翅膀完全硬的时候!你给我记着。”
青年看着他,半晌后妥协地走了。他什么都没有回答,不过落在他那个父亲眼里,便是油盐不进的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