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应没脾气地想,是啊,就是因为年纪大了才胃疼。要是我比现在小十岁,恐怕就有勇气跟嘉嘉再进一步了。一个人单身到这种岁数,别人会质疑你有问题,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失去自信,质疑是否真有什么问题。当然,就算没有那种在市场上一眼拉黑的短板,许应也没有任何长板;他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被生活折磨久了,疲惫乃至身心都开始衰老的人罢了。
他们这几个,早在多年前刚认识的时候一起吃过辛香汇,之后聚餐懒得想地方就总是辛香汇。虽然别人都说辛香汇近年越做越难吃了,但就像越拍越难看的影视剧,习惯了这一口的人还是能忍受着落差继续吃下去。
蒜泥白肉,毛血旺,钵钵鸡,口水鲶鱼和麻酱油麦菜。许应想,应该不是餐馆变难吃了,是自己真的上年纪了,蒜泥白肉腻得吃不下去。他本来想拍给嘉嘉看,但手机都没点开,就打消了念头。不要去烦人家吧。
唐恣嘉看着聊天窗口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看了又看。终于还是主动发过去一条:回家了?
许应居然没有秒回。过了十几分钟,唐恣嘉才收到回复:嗯,我家这边停电了TAT
这段时间太热,白天最高有四十来度。一到晚上生活用电高峰期,老小区的线路就扛不住了。许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输入框里打了个空格,他回到家摸黑冲了凉,但屋里太湿,一身汗擦都擦不干。现在上网都要用流量了,还好流量多。
家里是不是很热?去外面待一会,等供电恢复吧。
许应看着屏幕。他知道嘉嘉住得离他不远,而且没多久就要离开上海了,但是这种时候也不曾喊他过去蹭空调。他该知道的……这段时间是自己交浅言深,想得太多了。
刚才出去过了,楼下都是人,便利店也挤满了。不凉快,还吵。我在家就行,心静自然凉。
对方显示了正在输入,又消失了。许应愣愣地想,我该走出去了。我该做那个主动挂断的人,而不是等别人走了,把我留在原地,像被抛弃一样。
他坐在窗口,听着楼下的嘈杂。有孩子玩闹,有老年人放着音箱在唱歌。本来这么晚了是不该扰民的,但现在大家都被困在同样的燠热中,也没人抗议。间或还有狗吠,许应从防盗网封住的窗口往下看,楼栋间被樟树的枝叶遮蔽视线,但能想见是怎样久违的邻里温馨景象,像他小时候的夏夜,吃过晚饭去桥头纳凉。
是不是睡不着?
许应不自觉地噘嘴,心里头有点怪。他回:没事,你忙吧。
也没那么忙。
许应哼了一声。晚点再跟你说哈,我点了陪聊,一小时二十块,不想浪费钱。
假话,许应很难跟陌生人开启聊天,更不会花钱去找社交的罪受。但他不想再跟嘉嘉说话了。每次自己想要聊下去,对方就会避开;当自己避开,对方却又追上来。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吊得他难受。但过了几分钟,他的手机又亮了:对方给你转账120元。许应一下子就笑出了声。
二十块补偿你点的陪聊,一百块给你,待会再给你点烧仙草宵夜。陪我聊一小时行吗?
许应点了接收,对方的语音就拨过来了。
看到许应说他去点陪聊,唐恣嘉不免愣了片刻。这是一种玩笑的谴责,谴责自己的冷落。但那并不是唐恣嘉的本心。看到许应说去吃辛香汇时他其实当即就想问,怎么会去吃川菜,你能吃辣吗,胃会不会疼?许应上高中的时候因为喝了太多速溶咖啡,一度得过慢性肠胃炎,之后消化就一直不太好。但他太多的问号和劝导会不会显得多事和越界,唐恣嘉如今已模糊了判断能力,因为他从没有跟谁这样亲近、到去了解和关心对方生活的细节。不是他自己想要离许应太近的,那分明是另一个“唐恣嘉”给他的误导。
这段时间从接连被唤醒的碎片中他知道,那两个人管一种现象叫“震荡”;本质是所有人的记忆和一些客观存在的随机重置,原理不明。如果那是真的,根据他能分析出的时间线,疫情中就发生过至少一次重置了。他自己的记忆中,他母亲李明凤是疫情居家隔离期间因为流感救治不及时而过世的;但在那套有“震荡”的世界观里,唐恣嘉和许应从学生时代就在一起,李明凤是在二人家中因为脑梗离世,这件事给了许应很大的刺激和精神折磨,才决心同他分手。
他们经历过不止一次“震荡”,许应还曾经问他,如果我没有过去和你在一起的记忆,我还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吗?
忒休斯之船。唐恣嘉自问,许应是那个“许应”吗,他又是那个“唐恣嘉”吗?对现在的他而言,许应就是许应,不论有多少记忆有哪些记忆,许应生而为人的灵魂从未变过。但他不觉得自己是那个“唐恣嘉”。他在少年时期就被破解了贫穷带来的压抑,与出身的贫民窟早就不再有交集,而从高中一脚迈入大学时更浑然已是个上海人。因为没有那样附骨的压力,他可以更公正地去看待世界,也没有那样敏感的、需要爱人去百般呵护的自尊心。那个“唐恣嘉”总以为自己已经爱得够多、够公平,直到分手才知道,许应是一点委屈都能压垮的,“公平”远远不够。
现在的他是一个新的人了。有另一种人生,面向另一种方向。
但兜兜转转,唐恣嘉还是走到了许应家楼下。
“晚上吃了辣的?胃难受吗?”
耳机了静了一秒。许应的口吻里有埋怨:“老板,你付了钱喏。聊点你想聊的吧。”
我没有别的想聊的,我只想知道你好不好。这句话他不能说出口。唐恣嘉说:“晚上见的是以前共事的剧组?”
“嗯。”
“哪部戏。”
“你又没看过。”
“我都看过了。”这段时日,足够唐恣嘉把能搜到的、许应参与过的影视剧都看完了。他甚至可以推测哪些部分是许应写的。
许应一时难以接话。他其实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一次次让我以为你对我也有好感,却转眼又忽冷忽热?“嘉嘉,你叫什么名字?”
唐恣嘉愣了愣。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的。”许应说,“我觉得不公平。”
唐恣嘉头皮发麻。他不确定给出多少信息会唤醒许应对“唐恣嘉”这个人的记忆。就算他觉得自己不是他,难保许应看他是不是一样“唐恣嘉”答应过许应如果有记忆就不要再见面。如果许应有了记忆,恐怕再也不会想看到自己一眼。
这是他要的吗?
不是他要的吗?
55 | 4.12 烧仙草
【圆不了的才是真实的人生】
一秒钟没有听见回应,许应就知道开口索取是自己越界了。黑暗中,他低头看着自己几分钟前才搜出来的整楼都是“陪聊”揽活的界面,“情绪树洞接单,单纯听心事,不聊色色话题,绝不透露个人信息……好吧,我违反行规了。待会给您退五块钱。”
听见对面的找补,唐恣嘉心上一酸。许应总是这样。任何喜欢的想要的,你给他他会很开心,但你不给他,他什么都不敢多要。但唐恣嘉再不舍得,也不敢不接这递过来的台阶。“许老师,你刚才点的陪聊是这种的?”
许应往下划了两屏,一板一眼又破罐破摔地念:“哥哥看看我吧,巨听话,不涉黄,能提供情绪价值,不索要礼物,私下偷偷送时长,包天会从日出陪到你睡着。”
听他毫无起伏地念出那些小广告,唐恣嘉不甘又无计可施。“这么专业呢。”
“嗯哼,我可是一百块的。”许应今晚心情不好,或者下意识也知道嘉嘉不会跟他置气,故而收了钱脾气还大得很。“我很大牌的。”
“还不涉黄。你能怎么涉黄?”
“……这不能聊的老板。”
“那也要聊我想聊的。是不是?”
“你聊嘛。”
“我明天中午的飞机。”
一时间两头都沉默。许应甚至觉得鼻子发酸,他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