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恣嘉玩笑道:“我就当你是捐精了。”
许应一下子笑出声。他的条件,捐精哪里有人要啦,光视力就可以淘汰掉了。
“抑郁是因为以前那些争议吗?”唐恣嘉很真诚地,“老实说,我第一次认识抑郁症患者。有没有什么相处的时候需要我知道的事?我只知道网上的科普帖讲,不要跟病人说‘你看开一点’。什么不该说不该做的,你告诉我。”
许应笑个不停,心间发暖。其实,嘉嘉也是第一个愿意这样直白问他如何相处的人。他现在看不见,很多事包括工作都没法自如地去做,有人陪他说说话打发时间就很快乐了。许应有社交压力,但他也有社交需求,他愿意跟朋友聊聊。
“我给你发消息,会不会让你有压力?”嘉嘉问他。
许应倒在床上,把旧成一条的维尼熊搂过来抱着。“说真话,会。但是你如果不发,我也会没吃药的时候。稳定用药以后我好多了,回顾以前生病的状态,自己都会觉得抑郁是不是一种矫情。”
生病是种什么样的状态呢?
如果你问搜索引擎,什么性格的人容易抑郁,会发现许应合上了大部分的特点:内向,敏感,细腻。他天生就有高于一般人的共情和观察力,容易被快乐鼓舞,也容易为挫折沮丧。创作是很适合高敏感人的职业,只是工作毕竟有太多不如人意,许应也无法自由地创作。编剧只是普通的乙方罢了,他一贯这样自嘲。
“每个人都会有压力,负面的事经历多了会麻木,像感知上长了一层茧子。但是我好像还没来得及长茧子,就被磨穿了……大概是这样。
“你问我要注意什么,我想最重要的是不要注意什么。就像,嗯,你知道二型糖尿病吗?就是最常见的那种糖尿病,我外婆以前得过。病人要严格控制饮食,对吧。但病人要做的其实是尽可能健康地、正常地生活,控糖的工作是交给医生和药物来做的。”许应又谨慎地补充道,“这是我的理解啊,我不是医生,也不知道理解得对不对。总之在我的视角里,抑郁也是这样的:我尽量保持一个健康的正常人的生活状态,大家也都正常地和我相处,调整我心态的工作交给心理科和药物。我给你举个例子。抑郁是会有一点……被害妄想的。
“有一次我跟一个工作上的朋友聊天,说到这两年形势不好,他说还房贷还得日子紧巴巴的,还说羡慕我没有买房。你不会觉得这样的话有什么问题,对不对?但是当时我满脑子都是,他这是什么意思?凡尔赛吗?阴阳我买不起上海的房子?他是挑衅吗?是不是看轻或者嘲讽我?他为什么这样看我,是不是从谁那里听了什么流言?我知道全是自己多心,可是又控制不住地钻牛角尖。所以如果你要顾忌我的感受、滴水不漏地和我说话,那说一百个字里得有九十五个在叠甲,没法正常交流了。”
对面笑了一声。“吃了药就不会有这样的心态?”
“好多了。”许应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之后,才觉得清醒过来,当时社死得简直想给之前有意无意得罪过的亲朋好友挨个负荆请罪。“你给我发消息,我会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复合适而有压力;你不发的话,我会想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删掉了,我是不是什么时间得罪了人、被讨厌了都不知道。很矫情的,你不要理我好了。”
但耳机里,嘉嘉说:“不会讨厌你,不会不理你。如果你因为今天晚上没吃药、明天不回我消息了,我就上门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怎么会有嘉嘉这样好的人,许应要哭出来了。
唐恣嘉问他:“今天的晚饭好吃吗,不好吃要告诉我。”他开始知道,许应不喜欢可能也不好意思说了。
“好吃的。”许应说,“菜都很好吃,但是那个压扁可颂我没吃,尝了一口。浪费了。”
“不好吃是吗,以后不买了。店员还跟我说这是网红的,我看它刚出炉,以为会好吃。”
“是挺新鲜的。但是这种片状的起酥点心,吃起来好像蝴蝶酥啊,我不吃蝴蝶酥……那种起酥油的味道我觉得恶心。”
许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恶心。但唐恣嘉听懂了。唐恣嘉知道。
又一件事对上了。
作者有话说:
(3.n开头唐恣嘉夸男朋友可爱被许应理解作贬低,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开始不太对劲了)
53 | 4.10 熏鱼
【他得回去了】
也聊过彼此的家庭。某一次唐恣嘉问他,为什么没搬去物业安保更好的小区,是不是没预算。
“我挣的也就够自己花,能省则省。编剧收入不高的。”许应还自我安慰,“其实我算比下有余了,至少还有署名权。有的在校生或者刚入行的年轻人、跟在那些工作室里,团队把活拆开了一人写几集、乃至有人写大纲有人写场景有人写对话,一道道整合修改,最后出了力却署不了名、算钱的时候也是糊涂账很难按劳计薪,跟打黑工差不多。”所以他现在宁愿一个人从立项到拍摄期间跟组时时待命、被导演演员乃至摄影和美术摁着改着改那。因为如果只做一部分环节需要算工作量,除了更多的团队协调内耗不说,拿到的钱肯定少于他实际应得的。
大部分编剧在剧组本来地位就不高,远弱于导演和明星演员。许应混了这么些年,自知能力平平,有活干正因为他的个性是乙中之乙,让改就改绝对不犟,没有无谓的坚持。说白了,会用他的就不是能给编剧多少话语权的戏、他能混上的剧组也不会是什么能出爆款的组。总共就那么点给编剧的预算,他如果这都拿不全,日子就更难了。
“你家里呢?”唐恣嘉隐晦地问,“父母需要你养吗。”
“还好,我爸现在还没退休,但挣的就够吃饭吧。我都不好意思多回去给他们添麻烦那种。”经济下行,行业消失,普通人的前途和信心在迷雾中。眼下利率已经降得够低,也没见房地产回春。除了为孩子上学的刚需,许应身边见到的年轻人里买房的越来越少。大形势的话题避不开,但多说也无益,他以往也没有会聊这些的对象。“我家里开厂的。疫情刚解封那段时间,新闻都在说发展,复兴,我爸爸一辈子都是那种很积极的人,他始终相信实业救国、把厂子做大做强就是他为社会做贡献了。”
然后就贷款去扩张生产线加大投入,但市场只是刮了一阵报复性消费的风,长期并没有得到预想的市场回报,下游订单的现实增长率远不达新闻展望所画的饼。劣币驱逐良币,民众的手中没有钱,也就更少人愿意为耐用高质量、正版授权的产品买单。全社会消费降级后,厂子不得不艰难转型。现在还在运转,但效益已无力回天。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许应感叹,“其实早在疫情之前好几年,我爸爸就开始感觉到经济疲软了。但那时候房市炙手可热,个别行业又飞速发展,造成了一种欣欣向荣的气氛。其实你看过去十五年,物价尤其房价涨了多少,除了IT和一些相关行业,普通人的薪资又涨了多少?现在泡沫撑不住了,炒作新能源也不能复现过去民众对经济的信心了。”
房和虚拟货币一样,不是贵不贵的问题,是没有信心就没人接盘,击鼓传花玩不下去是很容易理解的事。唐恣嘉想,做实业的就是不一样,原来许应爸爸那样早就感受到了温差变化。但他也疑问,“你爸爸既然知道经济不好,为什么还要扩大投入?”
许应苦笑,“这要死的理想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啊。他还想着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为他一个人能力挽狂澜拯救经济呢。螳臂当车,那只能被套牢喽。”
这话题太沉重了。唐恣嘉说,“你们不劝他吗,现在怎么办?银行贷款还能还得起?”
“那是他的事业,我们能说什么啊。他白手起家自己赚来的,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心愿,哪怕全赔进去也是他的自由。让他折腾到愿意退休的时候喽。”许应吃完了自己的外卖,他今天吃的是嘉嘉推荐给他的,这家熏鱼好好吃呀。最近嘉嘉在浙江自由行,说把自己在上海生活的时候吃过喜欢的都介绍给他尝尝。好多口味的鱼,许应吃得很满足。“我就做好我自己的事吧。反正有活就接、尽量开源节流,多攒一点积蓄。以后就算厂子破产清算什么都不剩,至少我还能养活爸爸妈妈。世界再坏,人活着需要的东西其实也不多,是不是?”
“是。你想的很对,你真棒。”唐恣嘉说,“有你这么好的家人,你爸妈的晚年会平安快乐的。”
许应笑起来,“嘉嘉,你好会说话喔。”
和许应聊得越多,唐恣嘉越理解那个“唐恣嘉”在爱他什么,许应是个内心单纯的人。不是说其他潜在的恋爱对象不单纯,但许应的眼睛里,感情就是感情,喜欢就是喜欢,它不与其他东西绑定,他也不需要其他东西支撑。一支雪糕,一碗热汤,唐恣嘉在第一天就把他“收买”了。他后来也问许应,这样信任自己可以吗?
“可是不然呢?”许应说,“有一次我在地铁上看到一个女生,她长得好像我在剧组认识的一个性格特别好的小演员。你知道,我通常不会主动跟人家说话的,更别提陌生人了。但是那天我看她就是好亲切好喜欢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她说,你长得很像一个女演员。”
“把人家吓跑了?”
“她马上把包包抱紧,说:走开!凶得把我都吓了一跳。然后地铁一到站开门,她很惊慌就跑了,我都怀疑那不是她本来要下的站。”许应无奈,“人和人之间需要这样防备吗?我还是希望、也愿意相信每个人都是坦诚友善的。不然做人真的好累呀。”
唐恣嘉待他绝无恶意,但也并非没有目的。许应不设防,唐恣嘉轻易就把话题带到自己感兴趣的《万仞千山》上去。他得弄明白,许应是否有那段经历,或者说和自己一样有那种他们相恋过的记忆吗?
“是写的朋友的故事,也加了一些我自己的想象。”许应说,“有原型,不止一个人,因为是拍给女孩子看的嘛,所以当时是跟好几个女生同学朋友都聊过、杂糅出来的人物和故事。你要说哪个细节从哪里来,有的其实我也记不清了。”
唐恣嘉听他说过,吃药以后精神状态好了,记性变差了。但如果是一段那样长久深刻的感情,不该会被药物的副作用抹消彻底。“只有你的想象吗?我以为多少会有你的体验。有的地方很细腻、有感染力,不像是没恋爱过的人能编出来的,如果是剧本里就写了的话。”
语音的那头,许应滋溜溜地吸着土豆粉。嘉嘉一天两顿地问候他,让他们成了彼此的电子榨菜。“我没谈过恋爱,同事一直拿这事笑我的。”
“你都有孩子。”唐恣嘉提醒他。
果然,许应是又忘了自己的人设。他干巴巴地笑了声,“是哦,忘了。”
唐恣嘉也不就这个问题追打。“女主角有原型,男主角有吗?”他试探地问,“男主角看起来和你完全不像。”
许应宕机了。“……也有?但是我没深想过……反正是一个能和女主角互补、又能产生冲突的设定,我现在也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