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应!”唐恣嘉追上他。“你还好吗?”
“还好。”许应还是努力对他笑了一下。“那个气氛太难受了。”
不是动画片、不是B级片里不要钱般的红色,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许曾与他在楼梯上擦肩而过,也许在冬天的食堂门口为他扶过厚重的挡风门帘。也有过生活,也有过爱人。一跃而下,万事皆空。
过了段时间听闻,毕竟事情发生在校内,学校脱不了干系,最终据说是赔了二十万私了。家属消声,曾经的同学也要匆匆奔向各自的前程。没有人再寻根究底,死因被死亡埋葬。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了。”许应私下里跟唐恣嘉说,“难道我是柯南?”
唐恣嘉拿笔敲一下他的头。
“第一次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的教学楼因为地势的关系,走廊地面上不是平的,”他给唐恣嘉比划,“两栋楼之间有这么高的落差,大概三十厘米。我们都喜欢从那里蹬一脚边缘,跳下去。”
有一天放学,许应背着书包一马当先跑出教室,趁着楼梯还没堵上,第一个冲下了楼。他也就成了第一个看见死者的学生。他看见一个女生趴在地上的头发,学校的大队辅导员、一个慈爱的奶奶跪在旁边哭。他胆怯地走近过去,更多老师正在穿过操场把现场围住。他听见老奶奶悲戚绝望的哭诉:“……脑浆子都流出来了……我用手去捂,怎么都捂不住……”
七岁的许应不敢再看,他脚步不停,一口气跑出了学校。
如今校方好歹还会走个流程,告诉学生如果需要心理疏导去行政楼几几几号办公室。在许应的小时候,所有这样的冲击都只能自己消解,像他二十年人生曾经遇到的所有负面表情:失望,误会,嫉恨,污蔑,谩骂;和千千万万被装进校服里的孩子一样,没有人关心体贴他们受到的细密的精神伤害,他们只能如蚌病生珠,消耗自己有限的生命力去对抗世界的严酷残忍。
许应这样生性敏感的小孩,都无师自通学会了用麻木、迟钝和乐观武装自己。他确确实实,就是很幸运啊。身在福中要知福。
经此一事,学校对考勤和评分都放了一波水,今年起的重修费也免了。
十一假期,许应和唐恣嘉去了一趟苏州玩;其实以往许应也和同学把周边城市都去过,除了黄山合肥,省内的北上扬州、南下苏锡常镇,有些能跑的最远连南浔、乌镇都玩过。但那么多次,有唐恣嘉一起的却寥寥。他总在忙兼职,起初没钱去玩,后来有钱了、时间也更少了。总算现在抓紧最后一年的空闲,和许应留下大学时期二人旅游的记忆。
他们住在平江路的客栈,房间窗外能看到河水。这样的假期,不该还有空房间的,但就是让他们订到了。许应骄傲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
唐恣嘉笑着吻一下他的手指,“知道了,多亏你旺夫。”
许应有点害羞起来。这是个三人间,订的时候以为是三张小床,来了才知道是巨大的一张通铺。他不好意思在房里久待,“走吧,我要去吃长发月饼。”
长发月饼太好吃了。大儒巷的文化中心里,许应听着听不懂的评弹,躲在柱子后头一个人吃了八个月饼,撑得胃痛。
深夜无人的平江路很安静。许应在石板地上跳着玩。唐恣嘉问他:“你喜欢苏州吗?要不以后我们到苏州来工作。”
“以后再说吧。”一句话把假期松弛的许应拉回现实,“我得先考上研。”
13 | 1.12 橘子罐头
【不亏】
许应按部就班地复习考研,焦头烂额地背政治;他的脑子仿佛比别人少长了一块,是实在理解不了这些,只能硬背。周末又报了冲刺班,挺贵的,也很累,但不成功便成仁。只有继续读书,他才能把家里那头的“履行责任”再拖几年。或许只能拖几年,但拖着就可能有转机。谁让他运气好呢?许应对自己的好命是很自信的。
考研对唐恣嘉来说,难度略大。他们专业的考研竞争很激烈,甚至还有其他TOP院校来跨考的。他前三年的成绩不差,脑子好使但投入的时间太少,拔不了尖,只是混一个好看的毕业,也能就业。
在教育超市的货架前,许应看到速溶咖啡。走过去了,又回身拿了一盒。他不知怎的,想起第一次跟唐恣嘉去超市买套的时候。那回他们在离校门挺远的一个超市,去的同学很少,购物的都是附近居民。他做贼一样,看也不敢多看,低着头推唐恣嘉拿一个快走。唐恣嘉说:“不挑挑吗。”说着还研究起来花纹形状。许应又气又窘,绷着脸自己跑去收银台排队,而唐恣嘉拿了一盒红色的不紧不慢走过来往传送带一放。当时许应拨了两下旁边的牙膏和抽纸想把那盒套埋起来,唐恣嘉笑他欲盖弥彰。结果收银的阿姨压根没多看一眼,那盒套对人家工作人员来说就和牙膏抽纸无二。要袋子吗,刷卡现金?就这样买出来了。
如今许应自己想起来都好笑,他脸皮怎么那么薄啊?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经不怯这种事了;只是不要撞见熟人就好。
他的诺基亚在裤袋里嗡嗡震动,掏出来一看,是大黄的未接来电。许应不明所以,正要回拨,大黄又打来了。“许应!你在哪!”
“教育超市,我刚结完账出来。怎么啦。”许应的语速都比大黄慢半拍。
“恣嘉受伤了,我在一教这边,老师已经开车送他去医院了。你赶紧的,我们,”大黄跑得喘气,“我们西门会和,出去打个车。”
许应慌了,“怎么回事?伤的哪里,是很严重?”一定很严重,严重到校医院处理不了……
这一年年底,是毕业前最后一次英语四六级考试的机会,不少同学都报了,最后刷一次。今天唐恣嘉在一教考六级。
一教是学校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楼梯都是木制的,踩上去嘎吱作响;墙上挂着标语,提示学生不要停留打闹。他从楼上下来,看见保安正在驱赶学生,打头的就是他们班的几个男生。洪大头袖子一撸,“你干嘛?还想动手啊?”
保安挥舞着电棒,急切不耐:“走走走。”
血气方刚的年轻男生们却被挑衅,“威胁我们啊?”
眼看前方推搡起来,唐恣嘉赶紧挤过去,抢上前线护住自己同学,大吼:“敢动我兄弟!”
更多保安赶到冲突现场,有学生从旁边教室里拎出旧椅子加入战局,现场瞬间混乱。保安举着电棒警告提椅子的学生:“放下!”更多的人喊:“不要打!不要打!”
唐恣嘉把起初捅到同学的那个保安摁在地上,突然一个电棒脱手飞过来砸到他后脑上。他脑袋一嗡,整个人都往下一顿。看见的同学惊恐大喊:“别打了!打死人了!”
有热流从唐恣嘉耳边蜿蜒而下。他伸手抹过来:是血。呵呵。许多人围过来:“嘉哥!嘉哥你怎么样!”
“妈的。”唐恣嘉往后一倒,眉头狰狞,眼皮痛苦紧闭。“操,我头好痛。洪哥没事吧?”
洪大头哇一声大哭出来:“嘉哥!兄弟!”
大黄不在现场,他当时也在一教,但场面太混乱没往里挤。直到看见唐恣嘉被架着扶出人群,才意识到里头的当事人是自己同学。事发经过他也是听人说的。
许应听完大黄的二手转述,在出租车上心急如焚。大黄说:“你别急。当时他们扶恣嘉出来的时候,我在旁边喊他,他还跟我笑了下,说‘我没事,不要告诉许应’。”
隐瞒个鬼啊!这能瞒谁!许应不够气的,只剩心疼。
大黄安慰他:“我觉得嘉哥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他还惦记着你呢。”唐恣嘉虽然偶尔流露一股草莽之气,好歹是个大学生,而且多少有社会经验,思想比他们成熟多了。大黄这样想着,也说服了自己;唐恣嘉心里一定有数。
一路堵车,大黄一路跟先一步追去的同学互发着短信,一条一条给许应看。在急诊做检查了,拍片子去了,身上有点挫伤,都是皮外伤。护士说可能是脑震荡,会养好的。他们到了医院,娇娇等在门口:“现在辅导员班主任都到了,不让我们跟进去了。叫我们都回学校。”他纠结地看着许应,“你别太担心啊。”
其他同学也被老师赶出来,七八个男生,陆陆续续往外走。看见许应,班长面色沉肃。走到跟前突然对他一鞠躬:“嫂子!对不起!”
许应懵了。其他脑子活络嘴快的也跟着叫上了嫂子,洪大头拍着胸脯说:“今天起,嘉哥就是我大哥,一辈子都是我大哥。”
许应心累又好笑:“……谢谢你们。”唐恣嘉白叫了他两年“老公”,这一下他又成嫂子了。
中度脑震荡的唐恣嘉在病床上躺着,到晚上,许应照着医院给的住院清单,收拾了一应生活用品来探视。团支书吴菲作为干部代表陪在那里,看见他来了,打个招呼就赶紧出去,“你们聊,我去把门。”活像唐恣嘉一个伤患还能在病床上跟男朋友干柴烈火似的。
伤患头上包着纱布,精神很好。看见他进来,眼中才一闪地心虚。“许应。”
许应很想骂他逞能强出头,但又心酸可怜,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能把唐恣嘉的脸盆往床底下一放,换洗的内裤袜子塞进床头柜,洪大头他们硬塞给他的橘子罐头放在台面上。到底谁发明的探病要送罐头?死沉。他怄气地想:那些矬人叫一声嫂子,当真把他叫成了受气包小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