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里最大最高的建筑是间客栈,在此地已经立了十来年, 专供来往修士们的住宿。

这日傍晚雪停了, 残阳似血,大堂里十几个散修三五围坐, 各自喝酒。

自真神降临后,仙界战火连绵,连这小客栈内的气氛也是沉闷的。

一个瘦长汉子半醉了, 咣当把酒坛往桌上一放, 酒水洒出几滴。

“朱六, ”他手指着柜台后的客栈老板,大着舌头道, “你家这店子,有……有五十年了罢, 啊?”

客栈老板佝偻的腰板埋在阴影里, 无端地显得那张遍布皱纹的赔笑脸庞有些落寞, “哎,五十七年啦。”

“还能……能再开、开几年啊?哈哈哈……”

“下个月就关啦。”老板脸上的笑更苦涩,摸着梨木算盘道,“真神大人派使者来说了,这地儿立着间客栈,太容易潜藏魔种……嘿,这也没法子的事儿,程爷,您说是吧。”

那姓程的汉子大笑着,又灌酒入喉:“哈,老子就知道!就知道……”

旁边有人拍拍他肩膀:“老程,你醉啦。”

老程似乎醉得厉害,又咕哝了两句,趴在桌上了。

又有另一桌的人在说话:“哎,那些金眼白衣的真神大人着实厉害啊,带领仙家把那帮魔修们打得落花流水,当真是飞升的仙人们回来了?”

“谁知道呢?”有人应和着,“就说半月前雪骨城破,蔺负青落了网,被折磨得那叫一个惨嘞。被吊在城楼上,听说是被阴气反噬得没个人形了……”

说到这里,大堂内的空气又很微妙地沉了沉。好似有什么心照不宣,却又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在静默中流淌着。

终于,有个男子忍不住开口叹道:“唉,谁能想到方仙首他……他他居然,他怎么就能……!”

这话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男子绷了半天脸都憋红,最后也只是又叹了口气,弱弱道:“唉,要我说,这位蔺魔君其实也……”

也真没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

落得这么个生不如死的下场,是个人都觉得罪不至此。

可旁边却伸来一条手肘撞了他一下,男子立刻不敢吭声了。

同情乃至意图包庇魔种,那可是大罪,要被真神降罚的。

正当众人脸色难看的时候,外头的光影一动,随着地板吱嘎响,客栈大门口走进来个身量颀长的黑袍人。

大堂里不由得一静。

这黑袍人以兜帽遮住了面容,怀中还抱着被同样乌黑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的另一人,周身气息沉冷莫测。

有离着大门近的敏锐修士,只觉一阵很淡的血腥气与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不禁侧眼瞄去,寻思这怕是个厉害人物。

周身波动的乃是天地灵气,莫非是真神座下的人,亦或是六华洲那边的仙家大能?

嘶……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莫不是全被这位大人听去了?

“咳,”一个青衣文人连忙清了清嗓子,摆出笑脸,道:“好在如今方知渊也离了六华洲不知所踪,又有真神替我们除魔卫道,这是好事啊。来来,喝酒喝酒……”

“啊,是啊是啊……”

“是好事啊。”

这一连串附和声响起,紧张的气氛才算和缓些。很快,喝酒闲聊的声音也三三两两地回来了。

那黑袍人似也不介意,平静地穿过大堂,几颗灵石凭空掉落在柜台上。

嗓音嘶哑:“一间上房,住两宿。”

朱老板赔笑“哎”了一声,弯腰给客人取房门钥匙。他在这经营多年,连仙首都接待过。不愿暴露身份的客人多了去了,早就见怪不怪,

却听“砰”的一声,大堂里有人使劲儿了一掌拍桌子!

众人本就心弦未定,这时候更是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却是那个老程,抱着酒坛子又哭又笑的:“是啊……是好事啊,好事啊!”

青衣文人怒目而视:“你这人,发什么酒疯!”

老程摇摇头,咧嘴笑:“我家里兄弟四个,嘿嘿,跟着煌阳仙首也有快六十年啦……”

又醉眼熏红地指着朱老板,“第……第一次住朱六这家店,就是陪、陪着尊首……”

“……”

朱老板神色更苦,默默将钥匙放在柜台上,推到黑袍客人的面前。

“我们兄弟跟着尊首,一直没打……打过什么大仗,没流过血,没死过人。咱还总抱怨,说哥几个是英雄无……无那个啥,无用武之地!”

老程还在疯笑,狠狠拍着大腿,“好啦,现在晓得真相啦,原是那方知渊勾结魔种!怪不得不跟蔺负青打,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就笑出眼泪来,忽然恶狠狠将酒坛子往地上砸了个稀巴烂,“好,如今方知渊滚啦,真神来啦,魍魉鬼域和雪骨城都灭光啦,这他娘的应该是好事啊!!”

那么个八尺汉子,竟埋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可是好事儿怎么死人呢,我大哥,我三弟四弟……都没了……才半个月啊,怎么人就都死了呢……”

大堂内一时哭嚎声与劝慰声交叠,其中还夹杂几句争执。黑袍人身形微顿,继而以魂念将钥匙收在乾坤袋中,沉默地转身,抱着怀里人走上了楼。

上楼的时候,朱老板瞥见一条苍白的手臂,自他抱着的黑锦斗篷内垂落下来,轻轻摇晃。

朱老板骇得心里咚咚连跳,寻思那被抱着的人怎么一直动也不动。

就算是病人,也不该连声呻吟和喘气儿的都听不见,总不能是尸体罢。

自真神降临,仙魔两道开战以来,死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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