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连怀衍从城外回家时,她便说了此事,连怀衍也不意外,将今日在城外农家所见说来,“农家存粮不多,大多今岁无收,因无余粮可卖商人们也不来了,就是城中商户今年也没多少增收。”

他衣袍上布了尘灰,鞋底也满是黄泥,阿鱼一边为他褪了外袍一边道:“这不是小事,明日表哥还出城吗?”

“去的。”他坐下脱了靴子,手指屈动几下,笑道:“贾川息今日陪我走了半日就不行了,骑着毛驴都颠倒晕了,我也不想刚上任就熬走同僚,看他瘦病之态,紧急叫他回了。”

阿鱼发笑,“他肯出城半日也算得好了,我倒是好奇,这旱情捅破了,他也当受罚,怎也不急?”

他将靴子送到门外,叫垂文打了水来梳洗,净了手才拉着她坐下,“他以为我是世家子弟,故□□民之态,他这态度亦让我疑心他上头示意的人或也权势滔天。”

阿鱼给他脚下添了热水,想想便道:“等祖父来信我们便知晓了,你今日奔走了一天,便先放下片刻。”

连怀衍见她面容便平和了几分,轻轻抚着她的手背,“这就是跟在成都府时不一样的地方,那时我遇到什么疑难常要想到深夜,也在心里排演你要是在会怎么说,如今你终于在了。”

阿鱼同他十指相扣着,眼里添了几分促狭,“当时想了这个,能抵上什么用处?”

他却垂首暗笑,笑声清朗,“用处也大,二十来年终于开了窍。”

阿鱼面上一热,嗔怒着推开他的手,缓步羞怯离了屋去叫丫头们摆饭,只余他笑声在后。

又过了几日,连怀衍散衙之时拿了一匣子信回来,阿鱼奇道:“怎么这许多?”

“皂吏说驿站躲懒,十日才送一回信。”

阿鱼让他去梳洗,自己则是拿起信看来,“娘跟义母都写了来,还有我三姐姐也写了,是宫里的信样,顾大跟简郎君的也有。”她翻着又笑起来,“顾大怎么一连写了四封书信?”

连怀衍拿着一方润湿的锦帕走来,边擦手边笑道:“他是个情思浪漫的,万物皆能诗词,又颇爱自怜,知道我才情不如他,有了好词就要炫耀。”

阿鱼失笑,将顾隽的信一一拆开来,见果是几阙词,跟着读了几句,赞道:“不怪他,他笔下风雨能载情,实在是好,表哥又要如何回他?”

“赠他几坛子西凤酒罢了。”他松了衣襟坐在阿鱼身边,握着她手看了一回信,“是好词。”

阿鱼拿起一阙再读了一遍,感慨道:“顾大词里是天上,心却挂人间,我看他这阙词却是有些偏执了,这句‘血染气丹霞,王师北归,复盛世,再鞭挞。’显见是对出兵之事抱了极大希望的。”

连怀衍也跟着叹了口气,“出兵之事,我亦期盼,虽不如辽国兵马强健,但是唯有一战才能惊醒东京仕宦们,今朝歌酒,明日黄土,不重兵事,只能任由辽国宰割,西夏亦是虎视眈眈。”

他说着又轻笑一声,看到阿鱼眼中也有忧思,抚着她肩背道:“陶儿不当忧此事,看看娘跟姑母信里都写了什么。”

她才拿起信来,两人共读了,又将灵雨的信拆开,读完一页皆簇起眉来,阿鱼道:“陈皇后自入了中宫便处处针对我姐姐,如今她身边养女有孕,竟敢诬言庆宁宫与坤宁殿方位相冲,叫她养女养不好胎,好在官家明辨,将她养女从坤宁殿移出了。”

连怀衍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陈娘子月份都已近临盆,官家却不曾给她位分,可见并非多重视她,朝野皆知德妃品行高贵,又曾出过许贵妃之事,官家如今最忌讳宫闱相争,德妃自是无忧的。”

阿鱼却有别的担忧,将信合上,“陈娘子这胎若是皇子,大皇子便没什么地位可言了,方诊出她有孕之时西边便祥云堆笼,她孕中又接连遇着祥兆,什么西山惊雷刻了龙蛇在巨石上、东海捞起一只玉龙、陈家去大相国寺点的香燃了一月不熄,你瞧瞧这不就是摆明了昭告天下她怀的是太子嘛。”

连怀衍也失笑,“官家明知吉兆人为,但也颇有期待,大皇子生母毕竟是被处死的,若立为太子未免惹朝臣抗议。”才说完他却凝了笑。

阿鱼也想到了,“吉兆人为,凶兆,也能人为压制。”

他也恍然道:“难怪贾川息一副任我作为的样子,原是陈皇后包庇,蒙玉江得入中书门下,自也是王相运作,如今谁人不知王相与陈家勾结往来,王家族中子弟,没少受陈皇后所请封荫,官家犹记他当年扶持之恩,便也默许。”

阿鱼想到在家之时杜贺生兄弟二人对王相的批判,庆幸道:“原先因着筠仪,我们两家还是亲戚,如今好在王六郎算是自立了门户,否则这样的人家我们要是做亲戚往来,真是如鲠在喉。”

“祖父虽疼爱姑母,但是对孙女们却不如了,当年他跟王相政见不和,严参政又做一派中庸姿态谁也不帮,为了得王相妥协才应了婚事,好在他王六郎算有志气的。”

他将灵雨的信展开又看了一遍,“王相敢示意蒙玉江跟贾川息这般做,恐也想好了对策,又是由我上报的,王相惯会玩弄权术,说不得会将此事说成是德妃为了争宠授意妹夫胡言,等他拖延到陈娘子诞下皇嗣,官家定会心喜,陈娘子此胎官家寄予厚望,王相是笃定我上报旱情反而会惹官家不喜,继而或也会迁怒了德妃。”

阿鱼闻言回想了官家的性情,又结合灵雨曾对她所说的,便道:“官家虽是仁善,但是涉及子嗣总会多想,如今这些吉兆,他或许也是乐见的,宫中或也正缺这样一位皇子。只是他们上面玩弄心术,却让百姓受苦,实在不该,就是让官家忌讳也要直接上表请朝廷派了钦差来。”

连怀衍点头,“他们贪图的就是今岁吉兆四起,风调雨顺。”说着又促狭道:“就算是不为民生,为了德妃出口气,王相能让中书门下将凤翔的公文拦着不理,枢密院跟三司他可管不了,我再急报给祖父,势必要将他的吉兆捅破个天。”

阿鱼也狡黠一笑,“王相出身寒门,却忘了来处,以为你不敢为,或是自家调粮自损了,若不是他的算计,这粮食我也肯自己出了,既是明白了是他的算计,少不得要让他罚俸三年来补灾粮,三年,刚好到他致仕。”

第 119 章 [VIP]

北地冷得早, 十月下旬便飘了雪花,这日连怀衍匆忙走进府来,阿鱼看他肩上落雪,靴子跟衣袍都湿了大半, 忙问道:“不是叫垂文拿了伞去?怎么还湿了。”

连怀衍接过热茶, 笑道:“去山地里淌着, 农人们皆单衣布鞋, 我哪能再打伞, 刚好回城路过家门口, 来换身干爽衣袍再去衙门。”

阿鱼看他精神还振奋,猜他是遇着了新鲜事, 果听他话里带笑,“贾川息这家伙有点意思, 跟我说愿意将他家存粮捐出,只余一家几口吃的,还说早就将旱情公文写了上去,许是被中书门下押着没处理,我就知道这家伙也是个墙头草,这是提醒我此旱情即使披露, 上边的总有借口推说是公文相积,误有遗漏。”

她也跟着笑起来,“也好,如今府粮正不够,通判做了表率, 城中富户总该出手。”

连怀衍也笑, 由她照料着换了身干爽的衣袍, 看她也穿戴得齐整, 问道:“今日也要出去?”

她点点头,“我听邻居娘子说城里慈幼局入了冬过得艰难,便想去看看,刚好那里离府衙也近,正好跟表哥一道去。”

两人遂携手出了门去,因阿鱼要坐马车,连怀衍便也弃马上车,拢了只小炉,将自己的手捂暖和了才将小炉放下,将阿鱼的手捧了捂着。

阿鱼任由他捂着,问道:“今日府衙可有什么要紧事?”

连怀衍笑道:“朝廷没下公文来之前再无要紧事了,如今城外粥棚都已经搭好,看情形,后日便该施粥了,我惩治了几个妄图污了官粮的,叫他们各自领了皂吏去偏远之所施粥,却是人手还不够,今日去府衙就是要跟城中富户商讨,叫他们各家派些人手去帮着施粥,再有就是叫他们学学贾通判,该捐钱的捐钱,该捐粮的捐粮。”

等车到了府衙,阿鱼目送连怀衍进府衙时便见门外许多华贵的马车,心说凤翔富户也不少,才思索间就见一年轻女子奔马而来,还没看清相貌就见她飞身下马进了府衙,骊月惊道:“这姑娘真是风火。”

阿鱼也好奇,放下车帘道:“看她进府衙这般顺利,或是哪方的话事人也说不定,待会儿回来咱们也进去看看。”

慈幼局离府衙不远,不过半刻钟就到了,进去就见中庭只一片泥地,因雪尚薄皆化了水,在地上留了些小坑洼,过了中庭就是一间正堂,里边有些孩子在奔跑玩耍,有个小女孩看见阿鱼等人进来向内喊道:“嬷嬷,有人来了。”

就有两个围着麻布的妇人走了出来,看到阿鱼等人其中一个笑着走来,“可是连夫人?”

阿鱼点头,踩着干泥地走进去,“正是。”

那妇人笑道:“庄娘子说知府夫人要来我们还不肯信,今日看到您这样的气派才知道我们是小人之心了。”

阿鱼由她领着进了中堂到了火炉边坐下,堂里数十个孩子皆好奇围了来,最大的也只十岁上下,小的还被大孩子抱着,都穿了棉袄,虽补丁相攒,但也完整。

阿鱼遂问局里余粮,妇人答道:“粮食是还够,有府衙里送来的,城中好人心也常送来粮食,只是孩子们身上冬衣太薄。”

阿鱼便牵过最近的一个小女孩,看她身上棉袄果然单薄,便道:“确是单薄了些,往年冬日如何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