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1)

那个叫小五的少年摒住声息,抬头时,眼神与我猛地一对上。他先是一惊,跟着便不断眨眼,唯恐我将他给交出去。

我即不作声,也不再看他。直到外边的人走远,那孩子才蹑手蹑脚地走到檐下。

“苏先生?”少年期期艾艾地一唤。见我没赶他走,他便壮着胆子,在侧栏上一坐。他手抓了一把栗子,放在长廊上:“你我一人一半,这样你可就不能把我给卖了。”

我纵是不应他,少年也能自得其乐。他悠悠地剥着壳,自己手里的吃完了,就挪眼瞧瞧看一看我:“你不想吃的话,那我可就替你吃了。”

吃光了零嘴儿,他就好奇地在院子里走动:“师父之前从来不让我们靠近这里,我还以为,这里头藏了些什么。”

他闲逛了一圈,又回到这里坐下来。我运转了一周天,睁开眼的时候,他还没有离去。

少年大胆地打量着我:“苏先生,你真的是妖?”

瞧我一起身,他也忙爬起来,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书里说,妖者擅惑人心,惯会邪术,到底是不是真的?”

长廊上,我一止步,转过身去看他。

“我……”少年一面对着我,反倒是结结巴巴了起来,“我看,书、书里都是骗人的,你帮了我们,不大像个坏人……”

我认得这个叫小五的弟子,当日便正是他说,贺兰钰的娘是一个妖孽。于是,我问他道:“你可识得贺兰钰?”

“你说的,是天门宗贺兰钰?”他一愣,接着就一脸不快,“哎,这天洲有谁不知道他?那个贺兰钰仗着自己是天门宗少宗主的独子,成日里狐假虎威,到处欺负人!”

“整个天都城里,就没有一个不怕他的,万一被他给盯上,那真是比倒了八辈子霉还惨。偏偏不只是他亲爹,连宗主都十分纵容他。这样一来,旁人对贺兰钰巴结都还来不及,谁还敢挑他的不是。”

少年一脸愤愤不平,将贺兰钰的种种恶行如数道出。可我满心挂念的,却只有一件事:“他爹既然是仙门的少宗主,又怎么会有人说,他的娘亲……是个妖?”

闻言,小五顿了顿声,神情有些不自然:“这、这事,可不是我胡编乱造,我也是听天门宗内门的弟子传的。原来,我也不敢信这种荒唐的瞎话,可是那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跟真的一样。”

他滔滔不绝地说:“更何况,这事儿那少宗主也从来没有否认过,好像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苏先生,你可别看贺兰钰这么嚣张的模样,他们天门宗的人,也就是看在宗主和少宗主的面子上,才多多地容忍他。”

“再说了,他娘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听说,他娘亲还活着的时候,就跟魔修勾结,害死了好多人。所以,我看天门宗里的人,也不一定全待见他,保不定心里都恨极了。”

“那就难怪了,有这样的生娘,贺兰钰才会这么讨厌妖,一个字才不肯叫旁人提起……”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记得了。

自从我重活过来,这一天天的,日子就像是从指缝间流出去的沙,不觉间就过去了有数月,可我仍还未再见到贺兰钰,也还没跟他相认。

然而,那个少年所说之言,却让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想寻我的孩子,可是,他未必就愿意认我。

十五年前那场的灾乱,业火失窃,天洲乱起,至今未平。便是我刻意不去探听,也难以掩盖当年种种祸事遗留下的恶果。

这些时日,我开始在想,我做的究竟对不对。就如我对贺兰芝那般,既缘分已尽,就不再打扰。那我千方百计要见我儿,对他来说,他可又愿意,有一个像我这样不堪的父亲。

一思及此,我就有些魔怔,根本无法静心,修行自然也没有多大进展。

“先生、苏先生。”门外响起几声叫唤。

我推开门,见到严峥手里提着灯,站在院子外头。 他道:“今日是下元节,师父命我来问问先生,要不要一起点灯?”

在俗界,下元节是解厄之日,也是祭祖、悼念亡灵的日子。

我跟着他们师兄弟,来到了放灯的高台。周念的身边围绕着好多孩子,他手里拿着笔,耐心地帮他们写字。

“师父,帮我告诉我阿爹阿娘,我现在每顿都吃得很饱,叫他们不用再操心了。”

“师父、师父,能不能让我娘和妹妹托个梦,叫他们告诉我,在天上过得如何?”

少年们唧唧喳喳地叫着“师父”,周念几乎要忙不过来。他瞧见我,便跟他徒弟们道:“去求苏先生,请他也帮帮你们。”

他们朝我看了看,犹犹豫豫地都没敢上来,还是那个叫小五的少年先一步钻出来,高声道:“苏先生,快帮我看看,我这个字写得对不对”

由他打头阵,后来,便接二连三地又来了几个人。我帮他们在纸上写下他们想对已故之人说的话,写好了以后,他们就蹲下来凑在一起用纸糊灯,严峥则和另一个年纪较大的弟子点亮火折子。

点亮了灯以后,少年们捧着纸灯,让它们跟着风,轻轻摇晃地飞向了天际。

不多时,夜空中火光点点,在天上延绵成散漫的星火。周围有人在说笑,也有人在低低饮泣,那些热闹与悲欢,就像天上的灯,终将化为流光而消逝,只留下我和周念还站在高台上。

“你没有想念的人么?”

周念做着灯,他的手灵巧地穿线,才一眨眼,一个纸灯就做好了。他点了灯,我这才看见,他的灯上写了个字澜。

他的手一放开,那个灯就随风缓缓扬起,孤零零地飞入了夜色之中。

“那是我师父。”他轻声道,“十五年前,他叛离师门,盗走业火,堕入魔道,致使天剑阁为千夫所指。”

谢天澜或该称之为靳涯,他隐瞒身份藏于仙门,几十年来都没被人揭穿过。他既是斩妖除恶的惊鸿剑,又是杀人无数的魔尊,他是疼爱怜惜我的师叔,亦是糟践凌辱我的恶徒。

周念道:“没多久,他就死了。业火失窃,天剑阁也跟着名声扫地,时而不时就有人上门,要天剑阁偿还血债。许多前辈就带着法宝和弟子下山去了,从此,弃了天剑之名。”

我问他:“那你为何不跟他们走?”

“我原本也是个孤儿。俗界里战火延绵,饿殍遍地,是师父从饿狼的嘴里救下我,将我带了回来。”周念遥遥地望着孤灯,“从那一天起,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

原来是这样。我想到他的徒弟,也想到了曾经的自己。我们都没有亲人,但是,他们还是比当初的慕青峰来得幸运。无论如何,他们还有师门可以依仗,还有一个真心疼惜他们的师父。

而我的前生,却充斥着阴谋诡计和阴差阳错,我汲汲于求的一点真心,到最后,什么也没有。

“你这么关心你的徒弟,那当初又为何,要将他们留在天都城?”我问道。

周念苦笑道:“也不怕你笑话,是周某修行不足,修炼到现在,仍还在元婴初期,迟迟没能突破。而且,这些年,我和蔺师兄都忙于寻找那些失落的剑籍,对弟子的管教难免力不从心,而阁主不日就要冲关化神后期,亦是无暇分神。”

“天门宗是天洲第一仙门,对于有天赋的后生,素来不吝于培养。我和阁主商量以后,便挑了几个根骨不错的弟子,带他们到天都城去。如果他们能学成,自是极好,就算学不到什么,有天门宗做靠山,也比跟着我这个半天吊的师父强。”

“周兄不必妄自菲薄。”我向来不会安慰人,只说,“你为他们思虑良多,纵是天门宗有金山银山,也不比你这份心来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