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 / 1)

看他一副极其不齿的样子,我倒是觉得有些好笑了,我缓缓说:“我与谢天澜虚与委蛇,暗中助尔等良多,你云霄宫几位弟子,还曾出来替慕青峰作证。此事,我无愧于天地,至于我手上沾染的人命,待事情了结,我自会听从诸位仙长排布处置。”我轻道,“女子孕十月而产子可称伟大,少宗主不过是感念他生娘产子不易,这才如此善待我。”

裴鸣轩哼道:“我早知你们这些妖都能言善道,敏之便是过于心软,才会被你所欺!”我看看他,道:“少宫主,你和贺兰芝相识这么多年,他为人如何,你再是清楚不过。你难道真以为,少宗主是如此妇人心肠、是非不分之人么?”

裴鸣轩被我说得一哽,我望着他,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已无憎恨之心,便对他说道:“少宗主悲天悯怀,有容人之胸襟,非是一般凡夫俗子。你既是他的至交好友,应当相信他,于他危难之际,同他并肩而立,而非因存有私心而受人蒙蔽,进而和他人一样,对他百般逼迫。”

当我提及“私心”二字时,裴鸣轩顿而恼羞成怒:“慕青峰,我看你是死到临头,还口出胡言!”他拔出剑,“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将成祸害,我不为了敏之,也要为了这天下人,就算会被浣剑真君和宗长责问,也要将你和你腹中的孽胎就地正法!”

我未曾想他一言不合就会向我动手,想要出手迎击,可我眼下妖力匮乏,比凡人更为虚弱。幸而贺兰芝在此处设了阵法,麒麟骨扇破空擎来,杀出的灵气将裴鸣轩震退一丈。贺兰芝的身影如疾风而至,他阻挡在我和裴鸣轩之间,面上温柔不复,反是隐含肃杀。他一手夺过半空中的麒麟骨扇,用它指着自己的旧友:“裴兄,你我相识一场,若想再对慕青峰不利,休怪我不念往日情谊。”

裴鸣轩怎想贺兰芝竟同自己兵刃相向,怒吼一声,向他出剑。贺兰芝虽说大有损耗,毕竟功底仍在,加上裴鸣轩心绪凌乱,杀心过重,自是难敌他。贺兰芝只逼他收手,并未真下重手,裴鸣轩却死死纠缠,贺兰芝蹙眉,间隙说:“裴鸣轩,你执着太深,已生心魔!”

裴鸣轩却反讥道:“我生心魔?我看,真正着了魔的人是你!贺兰芝,你不日就要和我妹妹成亲,却还堂而皇之地将这魅妖养在此处,你心里究竟置我妹妹于何地,置我云霄宫于何地!”

贺兰芝脸色微变,竟是回头看了我一眼。裴鸣轩趁他分神,出手攻击,贺兰芝却气势转弱,生生受了他一剑。

“贺兰芝!”我失声一唤。只看贺兰芝一扬手,不许我接近。他嘴角有血,想是伤得不轻,裴鸣轩断也没料说自己真能伤到他,脸上青白交错,却又隐忍不发。昔日知交,如今竟落得如此局面,如何不让人唏嘘。

好在此时,天门宗其他弟子听到风声,去寻了诸宗主过来。

“宗主。”诸明朔赶到时,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才有所收敛。诸明朔负手走来,铁青着一张脸,冷声斥责二人:“胡闹!此地是尔等交手的地方么?”

不等贺兰芝开口,诸明朔便令人将少宗主带下去治伤,跟着走向裴鸣轩。裴鸣轩气势顿消,神色萎顿:“……晚辈见过宗主。”

诸明朔“嗯”了一声,道:“慕青峰之事,你师父与我,还有诸位真人自有定夺。少宫主擅闯蓬莱一事,我可既往不咎,请少宫主离开罢。”

裴鸣轩面如土色,无颜再狡辩一句,说了句“晚辈告退”,便跟着天门宗弟子离开。诸明朔将视线转向我,向我走来时,贺兰芝突然一挣扎,跑到他师父面前,跪下来说:“宗主,你若要怪罪,就责怪敏之,莫牵连无辜!”

诸明朔看着他,道:“你已应承我将老老实实同云霄宫联姻,我也必守承诺,尽我所能护他父子。”他将贺兰芝双手扶起,只看贺兰芝失魂落魄的样子,诸明朔叹了声,向其他弟子道:“把你们少宗主带回去,治好伤处,省得到了大婚之日,身上还挂着这道伤,丢了我天门宗的颜面。”

之后,诸宗主不管贺兰芝如何,径自向我走过来,一拱手:“慕公子,借一步说话。”

我跟着诸明朔走进屋里之前,不禁又回头去。贺兰芝与我遥遥相望,我和他,终是要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我本要为宗主沏茶,他一摆手,道:“不必了,诸某说完话就走。”

“好。”我看着他,点点头。我知道,这一日,总是要来的。

诸明朔负手踱步至窗边,看着外头。他静了须臾,说:“当年,三娘就是在这里,生下贺兰芝。”三娘……我记得,贺兰芝的娘亲是云中仙子江雨烟,当年和贺兰芝的父亲,是人人称羡的一对。看来,她和诸明朔,亦也相识。

诸明朔念起旧事:“他爹娘不幸之后,我就将敏之视如己出,他天赋过人,早早便行走于俗界,嫉恶如仇,偶尔行事冲动,却也从不忘赤子之心。”

我本是静静听着,后来,不由道:“宗主既然视贺兰芝为亲子,为何又一直逼迫他?”

诸明朔一回头:“慕公子,你身无长物,无所牵挂。贺兰芝却和你不一样,人生在世,比起随性而活,更重要的,是担起这份责任。敏之是我天门宗的少宗主,将来还会继承这个宗主之位,能与他终身相伴之人,任是谁都好”他看着我,郑重道,“唯有妖魔,不可与我等相并肩。”

他此话,令我想到,谢天澜说过,人妖之间的隔阂,断不会因我的善念,而有一丝改善。而这又进一步证明了,当初慕无尘所言人妖纠葛,到底是一场殊途。

“……我,”我无声颔首,“我省得。”

诸明朔一声长叹:“你将要为人父,便知我为父之心。我怎舍得让敏之一生受人指指点点,让他这宗主之位坐得摇摇欲坠。”

我明知他是为贺兰芝着想,可又心生不忍:“为了眼前的身份地位,难道……他的快乐,便不重要了么?”

诸明朔望着我,语气转硬:“莫非慕公子认为,纵容敏之和你纠缠不清,便是成全他的快乐么?”

我只觉好似被人打了一记耳光,无以言对。只听他道:“敏之为了让诸某保下你父子,终于答应和云霄宫联姻。你说我在逼迫他,可真正在逼他走到这一步的人,不正是你么?”诸明朔说,“这段时日,贺兰芝与门中长老争吵不断,师兄弟们生出嫌隙,甚至连自己的至交都可拔剑相向。芝兰玉秀,戈扇云横,却因为你,兄弟阋墙,人心尽失,你让我这个做师父的,何尝不心疼自己的弟子!”

我自知连累了贺兰芝,却仍然厚颜无耻地不去深思这背后的一切。我腹中刺痛,依然忍道:“那宗主……打算如何处置慕青峰?”

诸明朔别过眼:“半年之期未至,无人可动你,而诸某也答应了贺兰芝,必会在各门宗面前保你。只是,你断不可再留在蓬莱,两日之内,我就命人秘密送你下山。当初你舍身救贺兰芝,事情至此,也算两清。从此,你慕青峰如何,都和我天门宗无瓜葛。”

闻言,我已是大大知足,站起来,对诸明朔伏地跪拜:“慕青峰谢宗主不杀之恩。不敢劳宗主费心,慕青峰此刻便下山。”我哑声说,“我离开之后,还请宗主……莫过分为难少宗主。”

我深明自己人微言轻,说什么都没有用。我若真的要为贺兰芝好,便是像他师父说的那样,离开蓬莱。

当日,我下了蓬莱山,身上并没有多少东西,只有我的孩儿,和锦囊里的一颗鲛珠。黄沙漫天,我看着浑浊的天穹,恍惚不知自己要去何处安身。我想回到不动山,但那里太远了,以我现在的步程,在生子之前,定然到不了。

就这样,我走走停停,又要以剩余不多的妖力护住孩儿,着实吃力。好在老天不绝我,流浪了数日以后,被我找到了间破庙。此处遍地妖邪,没有人会来到这里。

我推开庙门,步伐沉重,几乎是边爬边走地进去。我没有发现,在我拖行走过的地方,留下了滴滴血渍。此下的我,已是形如枯槁,白发苍苍。我觉得很冷,却连生火的力气都没有。我在干草堆上躺了一会儿,忽地觉得钻心一疼:“……啊!”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二)下

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我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诸明朔让我离开蓬莱,就是不想让我死在贺兰芝的眼前,依贺兰芝之心善,他可能一辈子都不能从这桎梏中走出去。父母爱子之心,我如今深能体会,与其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辈子陷于痛苦之中,还不如让他怨着、恨着自己。

我怀子刚足七月,原想距离发动还有些时日,可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我的身子早已孱弱不堪,一旦离开了蓬莱仙山,失去了灵气的供给,我的身体很快就会崩溃。

“啊…”我疼痛不已,汗如雨下,当瞧见地上的血水时,我再顾不上自己的痛楚,挣扎地支起身子。

我发现,我这一生,总是徘徊在得到和失去的边缘。

我曾经也是父母双全,怎料在阴错阳差之下,我为生父所弃,娘亲亦也丢下我而去。后来,我有了师门,还遇到了如师如父的师叔,谁知却不过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被逐出了天剑阁之后,我回到了妖山,在那里,我以为我终于遇到了一生所爱,未曾想,终究是枉然一场。

我十指抓在地上,用力得留下了深深的抓痕。浓重的血腥引来了藏匿在暗处的邪妖,它们蠢蠢欲动,想趁着我极其虚弱的时候,将我和我儿拆吞入腹。

我挣扎地翻了翻身,怒睁猩红的双眼,几乎是自戕般地催动自己残破的妖丹,面目狰狞地咆哮:“滚!!”

那些连化形都化不出的妖物,直接被我的妖气给震得魂飞魄散,一些识相的自是赶紧逃之夭夭。可是,这样一来,我的处境便就更是雪上加霜,连把我的孩子生下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的血流得越来越多,手脚也变得更加冰凉,我的孩儿却依然出不来。我已经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睁开眼,看见了庙里破旧的神像,便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抱着肚子虚弱地爬着过去。

我这一生,求人的次数,寥寥可数。

我生而卑贱,却心高气傲,不肯认命。我还以为,我在不动山上失去的是一生挚爱,却没想到,老天爷又跟我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本来,心悦一个人,是多么难得的幸事,可没想到,我在生命终将结束之时看到的光,却是将我焚烧至死的烈火。我明明知道,他爱不得、近不得,却依然心存侥幸,以为这一次,总算可以柳暗花明,苦尽甘来。到头来,我得到的,终究不过是一句人妖殊途。

我的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是血,头发惨白,犹如恶鬼,可我仍是向天咬牙求道:“十、十方神佛在上……慕青峰前生,怨天尤人,满身戾气,不曾信命……”我含着泪,嗫嚅道,“今日,慕青峰……愿生生世世……堕为畜生,任人践踏、驱使……只求上苍,保我儿平安……呜……”杀身的痛楚如潮涌至,我再顾不得会引来吃人的妖魔,嘶喊出来。

我不记得,这样的痛苦持续了有多久。亦或者,我的痛苦,从我身上流着我娘给我的妖血、背上“慕青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就注定会伴随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