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的贺兰芝,对我来说,是个很熟悉,但又有些生疏的存在。
说到底,我其实从未明白、理解过真正的他。
我是一个何等自私的人,若非与我这一场纠葛,堂堂少宗主何尝会身染污名,再说,他纵是在我眼前一派轻松,我也知道,他必然为了我,在他师父、其他的天门宗弟子,乃至于各门各派的面前,处境都十分艰难。
我既不想再连累他,却又不得不受他庇护。对此,我无时无刻深感愧疚,若真有下辈子,慕青峰定当还他此命,并且决不纠缠牵扯。
我怀子数月,身子愈弱,不说站着,连久坐都不成。为此,还更加拖累了贺兰芝,为我转功运气,一日下来就要好几个时辰。
此日,他收功以后,我缓缓睁开眼,就见他额前淌着薄汗。
当初,贺兰芝因毁掉我娘的玉佩,而遭到反噬导致功力大退。这两年他虽有复原,实也极其不易。待他起来,我终忍不住说:“之后,我一人就足矣。少宗主……不必为我白费力气。”
贺兰芝却毫无所谓地道:“你不需要内疚,一切是我自愿”
我打断他的话:“少宗主成日与我这个魅妖在一起,难免落人口舌,此番又这样自损灵力……”我一狠心,逼自己说,“慕青峰实在是……没能再报答您了。”
旁头静了会儿。之后,我听见他的声音:“慕青峰,你以为,我是贪图你的报答,才对你如此么?”
我胸口一刺痛,静静阖目,强忍着不语。
贺兰芝沉默了良久,终是轻叹一声。
几日后,贺兰芝依然来到竹院里,却再不与我多言半句。
见他如此,我反是想到,如若他对我就此生出间隙,亦不算坏事。贺兰芝到底是芝兰玉树、受众人冀望的少宗主。过去,是我多番纠缠、牵累他良多,如今他还肯助我父子,已是令我大为感念,怎敢再多加连累。
就这样过了有一段平静日子,直到一个月圆之夜。
我在屋里打坐,忽而有所感知,睁开眼起来去拉开门扉,猛一见贺兰芝站在外头。他双颊微红,身上带着酒香,神智倒还算清醒。
山上寒凉,我便侧身让他进来。天门宗素来财大气粗,屋中放着聚火珠,在这时节也极是暖和。
我与他在外间坐了一阵子,贺兰芝始终一言不发,我也不欲多言,便打算起身回到屋里去。此时,贺兰芝陡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
聚火珠的光芒下,他那双如水般的眼眸仿佛笼着轻雾:“如果”他好似豁出去般,沉声说,“我真有所图谋,你当如何?”
贺兰芝蓦地站起来,他带着逼问的语气道:“慕青峰,只有你愿意,贺兰芝可为你弃这少宗主之位,带着你回去不动山。你的孩子,我必视若己出,有我在的一天,绝不让这孩子受人非议耻笑轻视。”
我怔怔地看着他在一遍遍被人所弃、却又突然升起希望的反复过程之中,我已经深深明白,我一生不配为人所珍视为人所爱。
贺兰芝天生温柔多情,他已经想起了与我在不动山的过去,深陷其中难以自拔,难免会对我生出怜惜之情。我知道,这样的感情,就与我在不动山上生活两年的夫君一样,终是我一厢情愿守住的一颗泡沫,美丽而又极其脆弱。
我前半生对爱汲汲于求,落到了这番田地,心里已近似死水,再不敢有任何奢求。在我恍惚之际,贺兰芝便俯首欲跟我亲近。当男人挨近之际,我猛地看见他眼中的自己我因怀子变得虚弱,妖力几乎荡然无存,面颊消瘦,头发更是几近灰白,极是可怖。
“……!”我将贺兰芝一推,连退了几步。
贺兰芝顿而一醒。他的脸色变了变,嘴角紧抿,目中几欲落泪。这些日子,他对我温柔至极,以至于我都忘了,天门宗贺兰芝亦是何等自傲之人。
良晌,他神色渐收,整了整心神,开口道:“方才贺兰芝多有冒犯,在此赔罪。”我强咽下嘴里的一口血腥气,循着他的台阶下来:“我去冲茶,让你醒酒罢。”
贺兰芝与我面对面而坐。他说:“有一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看着我,面色已经好了很多,“浣剑真君去寻火种下落不假,可我曾偶然听见,他向我师傅打听药王后人的下落。”
“药王谷于数百年前遭到灭门之祸,但是,尚有几个传人存于世间。听闻,药人极善用药,我猜,真君是为了寻得药人,以救你性命。”
经他一说,我不免想起了秦晚玉他虽然用药如神,奈何心肠歹毒,最后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除了秦晚玉之外,我未曾知道药王谷的其他传人,贺兰芝却对此颇有信心,不知是为了安慰我,还是在自欺欺人:“只要找到了药人,你必然可以安然无虞,这样的话,你就能守着你的孩儿长大了。”
便是知道这个希望极其渺茫,听到这话,我也不由一笑:“那就承你吉言了。”
贺兰芝望着我片刻,突然轻叹,想念道:“我尚在襁褓中,爹娘就逝世。我看你为护你孩儿至此,就想到了我娘亲。”
贺兰芝天生心善,我相信,他爹娘亦也是极好的人:“你爹娘爱护你极深,让我……”我轻轻说,“好生羡慕。”
即便贺兰芝如此说,我也从未真的盼望过将来的日子我自知自身难保,恐怕就算生下了孩子,也不会剩下多少天好活。此儿将来的日子,必定不易,但是,我又盼着他能和贺兰芝一样,知道他生父对他的爱护,一生拥抱善念秉持正义,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我将自己的回忆,存放于鲛珠之中。
说来也是讽刺,此物,慕无尘除了断水剑之外,唯一赠予我的东西。我明知他厌弃我父子二人如斯,仍舍不得把这鲛珠丢去。这颗鲛珠,留有我一生的记忆,我只求生下孩子后,尚有一两日,待我将孩子安排妥帖,此生倒也无所缺憾了。
转眼,我已有七个月的身孕。我如今更是虚弱,四肢消瘦如柴,哪怕贺兰芝为我输送再多的灵气,也不过是白费力气。
这一阵子,贺兰芝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问他时,他却一直不肯多说。我知道,这是半年之期将至,而浣剑真君却杳无音信,各个宗门屡次派人来到蓬莱山上,逼迫天门宗将我交出来。
我看着鲛珠,珠子里的人如梦如幻,便是他当日那般绝情,我心底仍难以忘记他。
即便是如此思念他,我却又极其害怕。我怕,慕无尘若真的回来,恐要对我的孩子动手。
月份越久,我越发难受,连着好几日食水难进。这一日,我强撑起身子,打坐时,听见外头的动静。
此处难得有外客,我便起来出去。来人我亦也认得,是贺兰芝的故交,蓬莱双侠之一的裴鸣轩。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二)上
裴鸣轩神色冷硬,目如寒刀,分明是恨不得出剑杀我,却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似是他宽容大度,放着我这个妖好好地站在他的眼前,已经是大大的恩德。
若是放在以前,我自然会对他冷眼嗤笑、嘲讽一番。到了今日,我总算愿意承认,人与妖终究不同,更莫说我初见贺兰芝时,他也曾因我是妖而觉鄙夷,即便是十多年前还是剑修的慕青峰,见到了妖不也是如此,怕还会直接出剑,不分青红地斩杀。
妖者,命至贱至卑,都到了这个地步,我还与他人争什么。
我将手放在腹上,孩儿月份将足,近些时日动得也比以往更勤了,虽这样让我夜不能寐,却也甘之如饴。来者不善,我不想冒险。
我淡漠道:“恕青峰不招待裴少宫主入内,有话,就在此直说罢。”
裴鸣轩眉头紧蹙,同身为男子,我却如女人一样怀有身孕,在他们眼中,必当极是难堪。他眼里毫不掩饰的嫌恶,让我不仅想到
当日,在那冰冷的牢狱里,任凭我如何苦苦哀求,慕无尘仍是不肯多看我一眼。他是不是,也觉得……我那个样子,不堪入目到了极点。
“此处原是贺兰夫人的故居,我实未料到……敏之竟将你安置于此!”裴鸣轩一副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的模样,“慕青峰,你和魔尊勾结,害我云霄宫多少人,甚至还、还以男子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