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看着我,却见他手掌颜色渐深,青筋盘虬,便知蛊毒正慢慢渗透他的全身。谢天澜抬起自己的手,怒极反笑:“不愧是师叔的好青峰,这一回,也算是有长进了……”男人便是中了蛊毒,也丝毫不以为怵,他捡起了那块染血的玉,摸着它,森森道,“青峰,你想当个人,那也只能等来世了。你既对师叔如此无情,师叔何不成全你……!”
说罢,便将血玉揉成齑粉,跟着向我袭来。
以我对谢天澜之了解,那蛊毒必然奏效,他攻势转急,也是想快点解决我,好去杀秦晚玉取得解药。我的万魔功,是谢天澜亲自传授,不管是什么招数,他只稍一眼,就能将我给看穿。我力顶他三百来招,几乎将内丹生生擎碎,都不肯就手受死。震动越来越强烈,不断有沙石落下,火也越少越旺。
“……!”谢天澜擎出一掌,掌风击穿我的胸骨,我往后退去数丈,本想反击,腹中却传来钻心之痛,我心下一凉,再使不出下一招,忙用气护住胎灵。
谢天澜见我用手护着肚子,痛楚极甚,脸色犹疑不定,跟着好似茅塞顿开,狰狞道:“我就在困惑,你都忍了这么久,既然想杀我,又何须着急于此时。看来,你是为了你肚里的孽障”
不稍片刻,我就疼出了一头冷汗,可听他说我未出生的儿是孽障,我只恨道:“谢天澜,是慕青峰无情无义,可若你再诅咒我儿,我就是死,也要拉你共赴黄泉!”
谢天澜脸色极是难看,两眼红得发黑,他道:“你既如此看重这孽胎,我非要先取他的命!”万魔功会摧人心智,谢天澜连未成型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已经彻底成魔。我拼死闪躲,可他是杀红了眼,定要取我父子性命,眼看我二人将亡于此地,蓦地顶上坍塌而下,重石砸下,土灰模糊了视线。
“慕青峰,走!”秦晚玉不知从何地钻出,他放出无数的毒蝎子,让它们去咬那些追来的魔修。乱中,他带着我离开了地宫大殿,从秘道逃出。
秦晚玉强拽着我走了一段路,看我步伐迟缓,恶声道:“外头已是血流成河,乱成一团,你我不趁着现在盗走火种,等那些道修将我二人擒住,到时候,你我焉有命在!”他又看了一眼我的腹部,毒蝎子在他脖子上爬来爬去,“你若想要我保住你腹中之子,就乖乖听我的。”
我只扯了扯嘴角,秦晚玉便带着我,跌跌撞撞走了一炷香多,总算到了藏放火种的地方。
那里正是每次我和谢天澜修炼万魔功的密室。数百年前,天门宗宗主将火种分成三份,魔尊已得业火与真火,只剩下云霄宫看守的离火。谢天澜这一阵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在想方设法杀进云霄宫强取离火。三火齐全,魔功大成。
秦晚玉让那些毒物看守门外,与我一起走进闭关密室。便看在那一池盛放的菡萏中央,有三个寒冰做的匣子。秦晚玉这小子虽手段极多,奈何全然不会武,他担心当中有诈,不敢贸然上前,就冲我道:“你过去看看。”又威胁说,“慕青峰,你最好别耍花样,你出招再快,也不比我的这些孩子快。”我一斜眼,就看到了从我的肩膀上爬上来的蛊虫。
秦晚玉想要得到万魔功法的残卷,必然不会真伤我性命,可狗急也会跳墙。我照他所说,提气一跃跃至莲池中央。
那些冰匣,是用乱石峰下的万年寒冰所做,亏谢天澜想出了这个法子。我原也想这里必定有什么陷阱,却不想轻松便取下了匣子我心中暗道不好。
“怎么了!”秦晚玉失声问道。
我打开冰匣,果不其然。秦晚玉眼睁睁地看我将匣子一扔,寒冰砸地,瞬间化作烟雾。他脸色煞白,我只管讽刺一笑,沙哑地道:“是空的。”
秦晚玉机关算尽,挖空心思,想要得到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功法。谁知,有人比他快一步,已经盗走了火种。
“不可能、不可能……”秦晚玉跳入了莲池,踩着水走到这里来,他将剩下的冰匣打开,毫无意外全是空的。他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啊”地嘶吼出声,将匣子一扔:“在哪!到底在哪!我分明不可能出错,尊主明明将火种藏放于此……不可能有错,绝无可能!”
我冷眼看着秦晚玉像个疯子一样,满脸的扭曲和不甘,心里觉得即可笑,又可怜。可我又想到,我何必笑他,在别人眼中,想必慕青峰也是这般地难堪、可笑、可怜。
变故,就只在这一瞬间
杀气袭来,我旋身躲开。猛地一抬眼,就见谢天澜一头散发,眼目狞恶,冲我杀来。我险些儿被他一掌毙命,强撑着应对一二,谢天澜却转手擒住秦晚玉。秦晚玉不及逃命,被他掐住喉咙一手提起。秦晚玉死到临头,挣扎胡言:“尊主,是、是慕青峰逼我助我……您定要相信晚玉……”他袖子里的毒蝎子悄声无息地爬出来,少年嘴上求饶,眼里却闪着极恶毒的光芒,“尊主,晚玉对您的真心,您最是清楚……”
谢天澜对他皮笑肉不笑地一扬嘴,便看那爬到男人身上的毒物突然全落到地上,竟都死了。秦晚玉陡地睁大了眼,他两手紧紧地抓住谢天澜的手,像要溺死的人一样用力踢腿,谢天澜微张着口,我便看见秦晚玉身上的精气,如游丝一样,被谢天澜给活活吸干。
少年在他手里化成了枯骨,只剩下一层丑陋的人皮。谢天澜吸足了精气,身上的毒慢慢地压制了下去。他的双眼和薄唇皆红得触目惊心,头发垂散,身上邪气盘绕,宛若修罗在世。
他看了眼已经化成水雾的冰匣,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倒是我失算了。”他转向我,阴沉道,“我确实看走了眼,不只是天门宗的那个黄毛小儿,慕无尘一出关,剑震天洲,独自一人杀进魔域,如今想来,魅妖确有此能耐,让天下的男人都为你而起纷争。”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强催内功,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更何况,我腹中胎动甚烈,这孩儿想是比我更加害怕。我跌进水里,不住退后,谢天澜步步逼近,终一手将我擒住。我被他从水里提出来,他扼住我的颈脖,语气竟轻柔道:“青峰,你可记得,你少年时说,不管师叔要你做什么,你就算拼死,也会为师叔做到。”
他慢慢将我扯到眼前,嘶声说:“想来便是在那时候,师叔就着了你的魔……”我因恐惧而死死地闭紧双眼,谢天澜微微俯首,在我额上轻轻一吻,怜惜道,“别怕,师叔……会给你一个痛快。”
我以为这次我必死无疑,谢天澜却猛地一松手。“哗啦”一声,水花溅起。我着急爬起来,呼吸困难地喘着气。猛然一看前头,谢天澜竟是在自残!他像个疯子,表情恐怖:“住手!别碍事!”只看他又转过来,对我嘶吼道:“走!”
下一瞬,他神情却再变:“靳涯……你想放走他!没门!”
男人又变了个脸色,朝我泣血一样地咆哮:“走!快走啊!”
震动传过来,水泛起阵阵的涟漪。我这次再不逃,就真的没有机会了。我强忍剧痛,不顾身后的怒啸,提气跃出水,在地震中踉跄地走向出口。
地宫即将倒塌,我看到很多人在逃,谁也顾不上谁。我走到累了,明知不能停下,却还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我的手放在腹上,气只出不进,眼角落了一颗泪,喃喃说了声:“爹爹……尽力了,你不要怪爹爹……”
我合上眼。这次,我睡了很久。没有梦,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以,也没有疼痛,没有孤独,也没有恐惧。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沉睡下去,可终究还是必须醒过来。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下
我睁开眼时,便已身在狱中。我还穿着那一身喜服,从负责看守我的人来推断,我该是被攻陷极乐宫的正道人所俘。
这样的局面,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慕青峰打伤浣剑真君,和魔尊一起盗走药王炉里的七离真火,可是人人亲眼所见。如今,对天下人来说,我是魔尊靳涯的道侣,为虎作伥,残害人命,我已是百口莫辩。
我清醒之际,首要之事并非关心自身安危,而是我腹中孩儿。幸而老天这回待我不薄,我的孩儿无恙。只是,我为了我父子二人生还,冒死与谢天澜相斗,妖力已近枯竭,最后残存的一丝灵气,也被我全用在保护肚子里的孩子身上。我之所以还有命醒来,是有人用一缕真气吊着我,方使我父子勉强生还下来。
我原以为自己被他人抓获,少不了吃一顿苦头,未曾想这一日一夜,不仅无人为难我,更无人将我怠慢。狱中挂着聚火珠,甚为暖和,三餐吃食亦有热饭热菜,如此周到,倒不似对待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静待了两日,我总算等到了人来。
脚步声传来之时,我正在阖目打坐。虽明知是无用功,为了孩子,我也必须强打精神。俗界有一句话,为母则刚,此儿到我腹中不足两月,却已成了我的亲命,只因我慕青峰这一生已经尝够了家破人亡、骨肉离散之苦,便更珍视这得来不易的父子亲缘。
“哐啷”声响了响。
我缓缓张开双眼,见着了来人他玉冠束发,如兰君子,正是贺兰芝。
“你们都出去。”贺兰芝开口道。
待他人离开,贺兰芝静静地望着我,我也便这般看着他。说来也奇,算起来,我二人先前在天门宗里才见过,可却又像是几辈子没见过一样。
想是事情繁多,他面上略有疲色,好在身上未有重伤,知他安好,我心里一松即便贺兰芝与我之间再无可能,我也不曾真正地恨过他。只要看他周全,慕青峰便可心宽。
贺兰芝合了合眼,无声一长叹。跟着,他轻唤:“慕青峰。”我听见那声音,心中略动,终带几分释然:“少宗主……别来无恙。”
贺兰芝神色隐忍地负着双手,之后便默默地将脸别开去:“三天前,各宗派出弟子共三千余人,攻陷了万魔宗地底神宫。乱中,有人寻获了你,将你押回大营。当时的你奄奄一息,几乎陨落,用上了续命丹,才总算将你性命暂时保住。”他踏出了几步,背对着我,一边娓娓述说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我们与魔修厮杀三个日夜,直至三时辰之前,这场血战方止。魔尊与浣剑真君死斗于青海之眼,终分胜负。但是,一日不见谢天澜的尸首,便难说他究竟是生是死。”
贺兰芝止声,缓缓回望我:“而你……”聚火珠泛着微光,照着他如玉的脸庞,那双眼里映出我苍白的样子,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腹上。“你……”贺兰芝仿佛是难以启齿,身后紧紧交握的双手死死握成了拳,那双漂亮的眼也像是笼着一层薄雾。
我知道他说不出口,便代他将话给说下去:“而我身为男子,却以魅妖之身孕有子嗣。”我看着前头,麻木地道,“自古男儿有孕,乃是祸象……可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将手慢慢放在肚子上,感受到腹中的胎灵,嘴角不自觉地轻扬了扬,不知是苦是甜,“慕青峰自知死罪难免,我命亦也不长久,稚儿无辜,只要诸位仙长让我生下他,慕青峰下一世便是堕入畜生道,为你们做牛做马,也感念众仙长的大恩。”
贺兰芝再也听不下去,他大步而来,俯身与我平视。只看他两眼通红,一脸痛心地道:“慕青峰,你究竟明不明白,你现在处境是什么……!”他咬牙说,“魔尊生死不明火种也不知下落,所有人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以消心头之恨。且不说你可否安然无虞将他生下来,你方才说祸不及稚子,可谢天澜与你成亲已闹得人尽皆知,如今,这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你这腹中之子是那魔头的骨肉!”
我怔怔听着,直到他说出最后一句,我的脸色顿时煞白,猛地看向贺兰芝:“你……你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