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离她更近了些,裴令容的手还被他握着,她能感觉到沈渊扣住那只手贴在了他的额角。
这是无声而露骨的催促,裴令容知道他已经卸下了精神屏障,沈渊的所有记忆和思想已经向她展开。一个骗子和阴谋家正在大方展示他的全部底牌,而他竟然还邀请裴令容凑近一点才好看得清楚。
真是让人反常得让人心惊胆战的要求,但裴令容不得不硬着头皮照做,因为先前的沈渊看起来太糟了,他又拒绝叫医生过来,而裴令容偏偏要问一句怎样才能让他好过一点。
沈渊的脑袋在她手心里蹭了一蹭。他的短发出人意料的柔软,裴令容感觉自己捧着一匹厚而细密的丝缎。在此之前她还没有像这样摸过他的头发,裴令容在短暂的走神之后重新意识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手里的缎子仿佛又变成了冷硬的定时炸弹。
她当然不想冒险去探究炸弹的内部结构,又不知道如何收回自己的承诺,只好拖延时间来等对方反悔。裴令容不言不动,几乎要坐成一尊雕像,直到沈渊再次开口才惊醒了她。
“怎么了?”她听到沈渊问她,“宝贝在想什么?”
裴令容紧张地调整坐姿,脊背也挺直了,只是手仍然扶住他的额头。她顾及着沈渊右臂的伤口,始终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挣开。
她说:“我在想……你真的决定了吗?”
“我会看到很多事情,也许有些是你自己都没有印象的事,”裴令容尽量严肃地发问,“你脑中的一切我都能看到,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最微小的想法,你确定这是可以接受的吗?”
“我、我是说,考虑到你的工作,肯定有很多信息是不允许被别人知道的。事关帝国的安全,应该等你好了以后再认真考虑一下,不是吗?”
她绞尽脑汁地分析了一通,自认说得义正词严,沈渊没道理不为之所动。人心是经不起审视的,就算是最纯洁的善人也未必没有过一两个阴暗的念头。裴家的门风已经足够清白中正,然而裴令容也不希望由另一个人来探查自己的思想。
不要再为难我了,她在心里祈祷,快点顺着台阶下吧。
“没关系,你尽管看吧,”沈渊答得毫不在意,“嗯,如果茵茵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情报,我们可以一起把它卖了,联邦大概愿意出高价。”
“然后我们两个就要赶快逃命了,或者干脆去那边生活怎么样?”
这听起来就是一派胡言,但他的语气相当认真,裴令容甚至有点担心他不是在开玩笑。沈渊对她的警告无动于衷,仍旧倚着裴令容耍赖,简直让她怀疑之前落在自己掌心的眼泪只是一个错觉。
“你是不是发烧了乱讲话啊?我看你还是先躺”
沈渊没有等她说完,他从她颈侧抬起头,又握住裴令容的手搭在他腿上。
“你还是不愿意吗?”他低头凝视面前的爱人,“茵茵,你在怕什么?”
“我对你没有秘密,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沈渊告诉她,“如果不喜欢你看到的东西,那就直接删掉它。”
“这对向导来说不难,是不是?你可以修改我的情感和记忆,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你看,完全不必害怕,茵茵,我们的绑定联系会保证你有绝对的力量控制我。”
沈渊神态镇定,然而他所说的内容令人不寒而栗。
裴令容呆了一会儿才答:“我不会的……”
“我知道,你最好了,”沈渊和她额头相抵,继而闭上了眼睛,“宝贝,看吧。”
裴令容依然踌躇不定,但又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反驳,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做了。
无尽纷杂的画面和声音将她淹没,她沉入了沈渊的意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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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她同意了沈渊的要求,裴令容也不知道她究竟应该去看些什么。
她漫无目的地翻检着对方的记忆沈渊对他的童年仿佛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裴令容只看到了几段模糊的图景。不知道为什么其中一个画面镶了一圈边框,像是一幅精心装裱过的水彩画,片刻之后裴令容才认出了那是一面落地的方镜映出的情形。镜中有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他侧对着镜子,一个年轻女人正半蹲在他面前替他系领带。女人和男孩身后还有两个大孩子,他们各自背着包,左边的手里还拎着另一只小小的书包,右边的一个似乎正在摄影。
沈渊后来的记忆中鲜少直接出现他自己,即使有也稍纵即逝,唯有这个瞬间清晰而深刻,闪烁着珍珠一般的光泽。
她把小男孩的侧脸看了又看,终于放过了这段图像。接下来她准备干点正事,找一找沈渊到底想要她看什么,让他坚持至此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裴令容看到了他所接受的教育和训练,也看到了他的工作。因为担心自己会碰到一些不该看的信息,她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
他在这一部分的人生确实算不上愉快。裴令容只看了寥寥几个画面,她仿佛是被迫经历了一场漫长而阴郁的雨季。
直到几年之后场景才重新活跃起来,这变化来得突然,而沈渊大概是正在阅读。裴令容为此刻明亮的色调感到好奇,她透过对方的视线往下瞄了一眼,发现他正在读的是一份非常详尽的调查报告,其中还夹了几张照片。被印在廉价相纸上的人有一张熟悉的圆脸裴令容看到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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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另一个人的眼睛来观察自己,这真是奇妙的体验。裴令容还不知道沈渊曾经这样仔细地暗中调查过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这么……这么傻。
突然有一个像这样直冒傻气的家伙说要和我结婚的话,我也会想好好调查一下的。裴令容完全可以理解沈渊的不信任,对方同意结婚的理由也并未让她感到意外当时沈渊需要掌握一切能为他所用的力量,而裴令容刚好是一位将军的女儿。
那几年他们不常见面,所以裴令容也没有看到多少关于她自己的图景,沈渊大部分记忆的底色和之前一样沉闷压抑,不过要在其中找到有她在场的画面倒是很容易的,裴令容乱七八糟的卷发和呆头呆脑的神情在对方精确而高效的生活中格格不入,在沈渊的记忆中寻找她自己,就像在满地排列整齐的、铅灰色的机械零件之中挑出几粒彩虹糖。
花里胡哨的糖果平白为沈渊的人生增添了几分滑稽的意味,裴令容尴尬得不敢多看,然而那些零星出现的片段又是如此显眼,她也很难不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其中有些事情连裴令容都不大记得了,比如她曾在工作时间擅离职守,硬是要拉沈渊出去逛大街,这段荒诞的经历还以她在电影院睡了一觉作为结束。
她睡着的时候沈渊替她接住了险些掉地上的饮料这确实是一桩新闻,裴令容原本对此毫无印象。她还发现那天下午他们站在街边分着吃了快餐店买来的菠萝派,裴令容甚至能间接体会到充作馅料的罐头水果过分甜腻的口感。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裴令容努力回想,觉得当时他们大约结婚不久,至少也有六年之前。
沈渊好像对这个下午记忆深刻,以至于许多微末细节都记得很清楚,例如因为当天的电影散场还不算太晚,最终他们选择步行回去。沿途路灯虽然坏了几盏,不过那是一个晴朗的星夜,在沈渊的印象里当晚月光清澈,看起来比人造的灯光旖旎得多。
他过于生动详实的回忆让裴令容感到不解。也许像他这样的聪明人记性都比较好,或者他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休息天的日程安排。
是这样吗?
裴令容继续跳着往前看,越往前走,发生的事情就离现在的时间越近,所以她自己对这些事也理应记得更牢一点,然而裴令容反而因此疑窦丛生。
有一年她带了几个学生去边境的基地训练,恰好碰到了同在那里的沈渊。当时裴令容一人要管十来个青少年,每天跟着这帮孩子连滚带爬,没有一刻消停,在这样混乱的情形中意外相遇的两人也没找到什么话好说,很快又匆匆分别了。
裴令容从沈渊的视角看到的故事并非如此,显然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场景并不怎么狼狈,相反非常浪漫,甚至最终这段画面的结尾是她自己的脸部特写,“裴令容”珍之重之、含羞带怯地给捧着一束花,作势要送给面前的人她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在沈渊脑中看到这些东西,仿佛是布置战术时长官手中的沙盘投影中了病毒,突然开始联网播放一部制作粗糙的爱情喜剧,而且片中用作煽情的滤镜堆得太厚,所有的东西都糊成了粉色的一团。
这是什么玩意儿?
裴令容从连结之中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番现实中的沈渊。对方也察觉到了她充满疑惑的凝视,于是睁开眼睛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