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由文太太花了大力气准备的、无可挑剔的精致餐点,然而沈渊先是要求裴令容哄孩子一样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又得寸进尺地要求她将并不烫的食物吹凉一些。裴令容知道沈渊是在闹她玩,但她只是忍耐地抿了抿嘴,竟然都一一照做。

“今天这么乖?”沈渊忍不住想逗她,“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椋鸟已经被揉搓得放弃挣扎,任由蝰蛇将它卷在中心,又在裴令容脚边盘成了一大圈。

裴令容停顿片刻,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问他:“你不生气了吗?”

她有点脸红,是刚才被他逗的。沈渊抬起左手,用手背贴了贴那片绯红的皮肤:“我怎么会真的生你的气?”

“只是看到你受伤我会担心和着急,茵茵,”沈渊的声音有一点哑,“因为我很爱你。”

裴令容低着头没有说话,沈渊叹了口气,又问她怎么了:“宝贝,是因为怕我生气才这样照顾我吗?”

“不是的,”裴令容慢吞吞地否认,“我也很难过。”

她意识到自己词不达意,又继续说:“你伤得太重,所以睡了好久……今天有很多人想要联系你,但是我没有叫你起来。”

“对不起,因为你的状态很不好,我想你应该多休息,”裴令容把沈渊的通讯器递给他,又说了一声抱歉,“你以后也不要再这样做了不要因为我受伤,这不、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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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渊没有说话,接过她递来的通讯器看了一会儿。他今天的日程是早就空出来的,整个内阁都知道他要休假去和妻子见面,然而他会因此受伤失联也确实在众人意料之外。沈渊翻了一下通讯器里的记录,今天下午大约是有一两个下属找过他,而裴令容大概向对方转述了他受伤的经过,于是自然有越来越多的人得到了消息,试图对他表示关心。

最后一则通讯在十五分钟之前,联系他的人是周丞玉。

“啊……这个,”裴令容也注意到了沈渊在看什么,“他说陛下说,他看到了你在医院的病历,你没事就好,这两天可以在家休息。”

事实上皇帝的原话是“嫂夫人,您确实看到他受伤了吗?我看还是小心为上啊,这家伙很有可能是在装死”,以及“不管他是真的还是装的,我都只给两天假”。

沈渊把通讯器扔到一边:“他是这么说的吗?”

“他应该说了我很多坏话吧,”沈渊重新抬起头看着她,“比如我前科累累,可能这一次也是在演戏骗你,就算是真的重伤濒死我能为救你而死也是一件好事。”

裴令容想问“你怎么知道”,但又觉得对方是在诈她,只好一言不发地瞪着沈渊。

她已经知道他的职务,当然会因为耽误了沈渊的工作感到自责,而当时周丞玉的确就是这么回答她的:“您想多了,真的,他这会儿恐怕美得很,说不定还想干脆断手断脚让他正好退休,顺便还能讹你一辈子。”

“你看,这些事连周丞玉都清楚,”沈渊明明是在问她,但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他说,“茵茵,你为什么不信?”

连局外人都知道他对此甘之如饴,而他的妻子始终认为自己给他添了麻烦,并且请求他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因为“不值得”。

为她受伤是不值得的,为她耽误工作也不值得,裴令容向来正直过头又这么善解人意,当然会拒绝接受来自沈渊的帮助先前他坚持要裴令容待在沈宅养伤,这种程度的“帮助”已经让她不安惶恐,沈渊必须花点心力才能留住她,而今天裴令容终于决定说点真话,告诉沈渊她并不需要他所做的一切。

她不需要沈渊,因为裴令容几乎不能信任他。或许她始终认为沈渊所有的示好举动之后都有其目的,所以他的帮助于她而言都是负累。沈渊希望他与裴令容之间的距离可以更近一点,他也确实在步步为营的谋划中做到了,他们仍然有维持了七年的婚姻,还有牢不可破的绑定结合尽管如此,沈渊最终还是发现了裴令容似乎一直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沈渊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室内随之陷入寂静,一时没有人再说话。裴令容收拾好用过的餐具后还坐在原处,蝰蛇已经放开了小鸟,任它飞回了主人的手中。裴令容低着头,用手指拨弄椋鸟的尾巴。

他们之间的连结仍在,裴令容也从未阻止对方探知自己的思想。沈渊可以轻易地感受到她的情绪,她心情平和而安定,只是因为室内为时过长的沉默而感到有一点点尴尬。

他很爱她,这是虚伪而狡诈的沈渊一生中唯一值得肯定的真话,但他承认得太晚,错过了坦白的时机,裴令容不会再相信他了。

他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此前沈渊已经得到了这个认知,然而今天裴令容又提醒了他一次。沉重的、汹涌的痛苦击中了他,沈渊无法再维持之前的坐姿,不得不在她面前低下头去。

沈渊少有这样茫然的时候,他好像总是有无尽的手段,足以支持他达成目的,但这一刻他意识到以往所有的卑鄙伎俩都不再适用,它们只会将裴令容推得更远。

他知道自己在走神,不过他又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黑暗的痛苦有如实质,而沈渊被裹覆其中,挣扎不得,直到裴令容的声音穿过浓稠的永夜,重新停在了他身边。

“……你怎么了?”她的担忧听起来很真切,“你不舒服吗?”

她问他是不是伤口很疼,还准备用手来探他的体温。沈渊被她碰了一下,仿佛才终于从那种诡异的的恶咒中惊醒。

沈渊握住了裴令容向他伸出的手,片刻之后又把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她的手掌薄而纤细,指关节处有一点茧,略微粗糙而又偏凉的触感让沈渊觉得他握住的是一片木芙蓉的叶子。

这个季节新发的叶片上附着细软的绒毛,浅绿色的香气在树影之间摇曳。春天是一支甜美的、梦幻的歌,轻易就将沈渊沉入了幸福和绝望之中。

裴令容被他这一出搞得一头雾水,她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然而没有成功,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坐了一会儿。裴令容倒是不介意继续坐着发呆,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关心对方的体温的确已经恢复正常,然而她的手掌分明沾到了一点水汽。

难道沈渊也会哭吗?裴令容大为惊愕,她想象不出沈渊怎么会和软弱的眼泪联系在一起,这就像乌苏拉其实是善良的仙女教母一样不可思议。

沈渊的半张脸都埋在裴令容手里,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猜不准他的反常举动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她又做错了什么事情。裴令容紧张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谨慎道:“你还好吗?我联系一下医生吧?”

她在对沈渊说话,连她的椋鸟也飞到了他的膝盖上探头探脑地看他。裴令容的情绪震荡起来,沈渊知道她正在由衷地为他着急。

但沈渊还能再说什么?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裴令容于他几乎是一个过分心软的神,她总是认真回应他的每一个愿望,唯独这一次沈渊是偶然路过祭坛的异邦人,向来灵验的神明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他的语言。

“我不需要医生,”沈渊重新坐直了,只是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茵茵,医生不能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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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令容还维持着原先那个僵硬的坐姿,沈渊则像没有骨头一样倚在她身上。她不自在地往后挪了一点,然而对方不以为意,顺着她的动作贴得更紧,甚至拉过裴令容的一只手贴着自己的侧脸。

“茵茵,”他叫她的名字,“讨厌我这样吗?”

沈渊是薄而修长的身材,只是因为太高,体型和分量看起来总归要比裴令容大两圈。然而在某些时刻,他又很擅长对她作出一副撒娇示弱之态沈渊几乎像个小孩子一样黏着她耍无赖,并且举止自然,仿佛对此毫无心理负担。裴令容被迫接受这种诡异的亲近,一时觉得毛骨悚然,一时又觉得他好像是真的可怜可爱。

沈渊的精神体的确体现了他本人的特质,他可以适时地藏起自己的野心和獠牙,毫无防备地、软绵绵地依附着他的妻子,此刻他不再是哨兵,只是一个受了重伤的病人。两人之间的力量差距消弭无踪,沈渊似乎不得不寻求她的保护,这让裴令容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她没有及时回答对方的问题,于是沈渊稍微放开了她一点,又问了一遍。

“……不是的,”裴令容艰难地否认,“我没有。”

于是沈渊重新黏了回去,心安理得地枕着她的肩膀。

“好的。那茵茵要开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