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尼基的房间新搬进来一位房客。用不了多久她的床单也会变得冰凉。瘦削的身材,看上去有些紧张,奶油色的皮肤大概是苏格兰血统?或者爱尔兰人?浓密的卷发用橡皮筋扎在脑后,鼻梁上有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她看上去不属于这里。但话说回来,他心想,我们这里有谁看上去确实像是属于这里的呢?也许所有住在这样房子里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我们所有人看上去都像是过客。当然,我们中的大部分是。
我将会了解她,他心想,发现她身上的故事。她看上去……很有趣,感觉她可能有那么一两个故事值得一听,感觉她是那么多陌生人中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可以成为朋友的人。
他一边做着准备工作一边想着她。玛丽安娜,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指甲染成了猩红色,坐在扶手椅上安静地看着他。今天,她穿着一件橄榄绿色的十码直筒连衣裙,从季风的打折季时买的。它皱皱巴巴,穿在了她的身上,太大了,但是颜色很好看,剪裁也很简洁,而且他是可以将它改小的。经过这么多年,他积累了很多很有用的技能。这件衣服是他根据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的衣服的标签选的,但是当然在那之后她瘦了很多,身材消瘦到只能在饥荒区或者好莱坞才能看到的程度。以后他得记住这一点,他可爱的朋友们都很瘦,骨感美,而且远不止如此。
他从巴勒姆商业街的建材批发商那里买了一卷新的塑料薄膜。那个爱人不喜欢在离家太近的地方购买他的这些日常用品,或者在同一间商店购买太多,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这非常耗时间,但他知道这么做是值得的。比如,他会花29.99英镑从易趣网上购买25公斤的小苏打,从现购自运商店买纯碱,但他不想做什么出格的事引起注意。所以每一天,他都会光顾每一个他路过的商店,买一两件装进他的环保购物袋,一点一点地拎回家,储存在他的食橱里。他从手工艺店购买小苏打,每次只买一两公斤,顺带再买几瓶精油,这东西对气味能发挥奇妙的作用。柜台后面织着毛衣的友善的女士相信他的业余爱好是做沐浴气泡弹,而后放到Etsy网上卖。对于男人来说这是一种古怪的消遣,但是在日益发展的都市型男时代,也没有古怪到引人注意的地步。
他推着铺开塑料薄膜。塑料薄膜很重是他能买到的最重的规格而且是透明的,所以褪色的印花地毯在它下面显得十分怪异。当他爬着穿过房间的时候,他的手肘碰到了玛丽安娜的小腿胫骨。
“哦,对不起,亲爱的,”他说道,“借过一下。”
今天,她腿上的皮肤看上去很干,她的头发失去了光泽,她的彩妆也渐渐地褪了色。
“最近我一直忽略了你。”他道歉道,“真的对不起,我最近一直很忙……你是知道的,我忙起来是什么样子。我想你不会因此而怪我的。”当他完成对尼基的照料之后,他需要给她更多的关注。把全部的爱都给另一个人是不公平的,尤其是玛丽安娜已经和他在一起这么久,是这么讨人喜欢。今天晚上,当尼基被安全地保存起来,他们可以一起看《老大哥》。他也许会替她涂指甲油,梳理她的头发。某天他去索霍区时在萨莉美容美发沙龙买了一瓶闪耀喷雾,希望能让一切看起来不同。
他错估了塑料薄膜的尺寸,当他展开到床边时多出来的部分需要折回去掖到下面。没什么大碍,总比留下缝隙强很多。这一步通常都会比较脏乱,哪怕再怎么小心,总是会喷溅得到处都是。他将薄膜摊平,将四边掖进去,起身走向小厨房去取他其他的工具。在洗碗池的下面有个桶,里面有一把泥刀:他经过很多次的尝试与失败,总结出在这个特殊的环节,泥刀是最好用的工具了,桶里还有一把钢刷,处理做精细的活儿。那将是体力活,但是空调已经开到最大,公寓里充斥着沁人心脾的清凉和干爽,尽管外面非常热。高温对他来说是个大麻烦。在尼基的尸体还未变得僵硬之前,他仅仅和她共度了几个小时的美好时光,之后不得不开始他的工作。
那个情人戴上了粉红色的金盏花牌橡胶手套,回到了床前。他一直很得意这张床,很得意他当初独具慧眼发现它的潜在用途而买下了它。在没有眼光的人看来,这只是一张土褐色的呆板老旧的沙发床,褪色的被罩和干瘪的枕头并不能看出,这是他心灵的港湾。
那个情人弯下腰,双手抓住了露在床两侧的两个帆布把手,向上一拉,吱呀一声,由床内的一个气杆装置推动,床面上的床垫和其他的一切全都被抬到了空中。里面分为两个空间,每个都有床那么宽,只有床的一半长。
其中的一个里面有六个湿度调节器,每一个都需要清空。另一个里满是白色水晶珠。不对,水晶本来是白色的,但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渐渐被染成了棕色。
“可以了,亲爱的。”他开口说道,“我们现在开始吧。”
第九章
在楼梯平台的外面有一个壁橱,就在通往托马斯·邓巴房间的楼梯旁边。房东将他的工具储存在那里,也不知道都是什么工具,并且一直上着锁。但是今天她发现门是开着的,抑制不住内心想进去看看的强烈欲望。在这柜子的后面,在那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中,她发现了一扇门。
这不对啊,雪儿心里嘀咕着。我非常肯定这就是一面外墙,如果我打开门,就会一脚踏进三层楼高稀薄的空气中摔下去。
但她还是走进去,还从背后关上了门,以防有人发现她在做什么。在门边的壁橱里没存放太多的东西,一个坏掉的真空吸尘器,还有一堆破布挂在楼梯板上的钉子上,悬挂在她的头顶。楼梯平台上没有人,整栋房子都静悄悄的,但她还是觉得很不安,好像这寂静的背后有人藏在附近,聆听着她的动向。她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用手指摸索着顺着后墙走进去,当她摸到门把手时,她转动把手推开了门。一开始门没被推开,仿佛已经很多年没被打开过,最终还是刮蹭着地板被推开,随后她的世界再次有光照进来。
那是一束灰色的光,死亡的光,把世界的色彩漂白,让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一层灰尘。雪儿从入口走进去,发现自己在一间阁楼里,满是倾斜的椽子和粗壮的横梁,光从距她头顶十英尺的小天窗里透进房间。这不对啊,她心想着,尽管她已经走了进来。这房间不应该在这里的。但是它就在这儿:里面有一堆旧床和摇篮,满是划痕破烂不堪,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当她看到窗帘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的时候吓得跳了起来,而后发现那只是她自己模糊地映在用旧床单半盖着的梳妆镜上的影子,镀银的镜框裂痕斑驳,这才舒了一口气。一个迷你摇摆木马,是匹花斑马,鬃毛已经寥寥无几,在摇杆上来来回回地摇动着,仿佛它那幼小的骑手刚从它的背上跳下来,听到了她进门的声音逃走了。
还是不对啊,她在心里再次质疑道,走到本来应该是那空气稀薄的地方。但是,哎,看哪,这房间是我房间的三倍大,甚至是四倍,仿佛它会一直延伸下去。看那一大块天鹅绒窗帘,我可以拿走挂在我的窗户上,这样每天早上就不会被阳光弄醒,另外那块织锦毯子铺在我的床上应该挺好看的。我今天晚上要回到这儿,那时没人会看到的。想象一下:这么大一个空间,但没人知道它的存在。
除了他,她身后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他知道这个房间的存在,而且也知道你在这里。
她醒了过来,在梦境的影响下盖着被单的身体僵硬了几秒钟。她的胳膊好像被钉在了床垫上,全身的肌肉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钉子刺穿似的刺痛。她在身体可以活动之前睁开了眼睛,有些迷茫地看着这一间老旧昏暗的公寓,那些她大胆尝试添加到房间的零星色彩,都是从光滑的杂志上仔细剪下来的模特和漂亮房间的图片,用蓝丁胶粘在褪了色的花朵墙纸上。那只叫小古怪的猫坐在她旁边,看到她醒了过来发出了愉快的呜呜声。它最近不怎么喜欢被人抱。在这热浪袭来之前,它会在她打瞌睡的时候钻到她怀里和她一起睡,但是现在它更喜欢待在一边,只允许短暂的拥抱,抬起它的下巴等着她去抓挠。
她一把将它揽在怀里,感觉它窝在她的胸前。亲吻着它光滑的前额,低声温柔地在它抽动的耳边倾诉着。我的初恋,她心想,还是一只猫,这是何等悲哀啊。接着:它在哪儿?它去哪儿了?梦中那楼梯后面的房间实在太真实了她身体的深处依然能感受到那里的味道和干燥的空气,这使她很难相信她其实并没有到过那里。这只是一场梦,雪儿,她责骂着自己,但是她还是冲动地想直接走到楼梯平台,拿棍子撬开那壁橱的门,看看那房间到底在不在里面。
她伸了伸懒腰,拿起手机查看时间,已经六点半了,她又睡了整整一下午。而后她从很热的床上坐了起来。她睡觉的时候窗户是关着的,现在房间里热得像烤箱一样。身上黏糊糊的都是汗,头发黏在了头皮上。难怪我会做这么奇怪的梦,我的脑袋都要被烫熟了。
她从床上溜下来,便将袍子绸缎的面料,和服的款式,TK Maxx里标价16.99英镑,至少她买的话要花这么多披在她睡衣的外面,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小古怪从床上跳了下来,踱步穿过房间,跳上窗台搜寻着清爽。
气温一点没有要下降的意思,尽管楼下花园的树荫在渐渐拉长,但没有一丝傍晚的微风。电风扇,她想着。我很可能需要买一台电风扇:太笨重了,没法藏在衣服底下。但是应该会很管用,躺在床上风就可以像流水一样扑面而来。
她觉得非常渴,径直走到洗碗池前接满了一大杯水她所有的锅碗瓢盆全都来自酒吧或者咖啡馆外面的桌子,在她路过的时候偷偷放进她的背包里,其中有些还沾着番茄酱或者啤酒沫。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是温热的,但是在房子的这个高度,等水管里的温水排出还不如直接这么喝。她将一大杯水一口气喝完,又接了一杯走回床边,掏出她的小镜子开始补妆,舔了舔手指擦掉睡花了的眼线。
现在她醒了,开始想着楼下新来的女人。那不是一个好的开始。当雪儿走进房间的时候,她看上去好像觉得会被刺伤在床上似的。不应该在你的邻居那里留下坏名声,除了这一点,雪儿还是个善良的女孩。那个女人看上去好像经历了一场撞车事故一样,而且今天是她第一天搬进新家。应该让她高兴一下尽管她直接住进了尼基的房间。
我应该告诉她,雪儿心说,在那位女士将她的东西全部扔掉之前,应该通知她一下,她也许还想要呢。
她抓起手机一部三星手机,因为她自己并不是苹果手机的粉丝开始查找通信录,没用多久就找到了,尼基的号码是这部手机里仅有的六个手机号里的第三个。她按下拨出键,听着接通提示音响到最后。没有语音邮箱。尼基从来不用语音邮箱,说是如果有人真的需要联系她,他们会一直打给她的。
好吧,雪儿心想。管她呢,她要是这个态度就不去管那么多。她将手机塞到胸罩里,以防她打过来,跳下床,找了一双人字拖,将头发扎成一束马尾。她还是无法摆脱对尼基的那种悲伤。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她心想。我以为她至少会和我告个别。之后她耸耸肩,将这忧伤抛在脑后,开始洗脸。在雪儿的人生中,没有人会陪伴她太久。如果你让这种感觉泛滥,她告诫自己,你就完蛋了,所以放手别再想她。如果她不想和你说话,那就叫她去死吧。
她在考虑要不要把妆再化浓一点,随即放弃了这个想法。“我俩都是女生,”她对着猫说道,而猫眨了眨它那翡翠般的眼睛表示它在听,“不需要化太浓的妆。”
她走向冰箱。各大超市给自己的品牌产品用更精明的手段贴上防盗标签,但对他们自有品牌就不那么上心了,除了雪利酒。雪利酒,老流浪汉的必备品,通常都会在瓶颈处裹上一个大的黑色防盗标签。但雪儿现在已经尝试了很多成人的东西:橄榄和雪利酒,苦艾酒和红葡萄酒。其中她最喜欢的酒是霓虹蓝酒,但这酒出乎意料地难偷到。
冰箱里切片奶酪和番茄酱旁边,有一瓶森宝利超市自有的百利甜酒,只被喝掉了几英寸。她将它从冰箱里拿出来,又拿了一条巧克力和一包金色奇迹牌盒装的肉香味薯片,径直走到楼下,然而迎接她敲门声的是一片寂静。但是她感觉到,更准确地说是听到,脚步声停留在了门后。她再次敲了敲门,仔细听着回应。杰拉德关掉了他的音乐,他应该是出去了。他一直都在放着音乐,从他早上起床开始到晚上十一点准时结束。他房间安静的时间只有他出门的时候。
奇怪的家伙,雪儿心想。依我看,他把自己关在那个房间里太久了。
她听到科莱特在问门外是谁。她听上去不是特别友好,好像今天有一个访客就已经够多的了。
“是我。”她说道。接着,她的话被一片寂静回应,便补充道:“雪儿。住在楼上的那个。”
“哦。”
她在门把手转动之前听到了安全阀从弹簧锁里滑出的声音。她更谨慎地锁上门了。是我逼她这么做的,雪儿悲伤地想。
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科莱特凝视着她。雪儿晃了晃手中的礼物,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和好礼物。”
“哦,”科莱特说道,“谢谢你,不过真的没有必要,我没觉得被冒犯,不用担心。”
“那好吧,”雪儿说道,“乔迁礼物。”
“我不用了,真的。我挺好的,我什么都不需要,你不必……”
“哎呀,拜托,”雪儿说道,“我在尽我最大努力呢。”
“我现在实在是累极了,”科莱特说道,她的脸看上去好像要流出泪来,“真的,我觉得我应该上床休息。”
雪儿不会接受拒绝的。从她离开威勒尔之后她就不再接受拒绝。“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天黑呢。就当是睡前酒好了。”
科莱特发觉没法用拒绝摆脱她,便不情愿地打开了房门,在雪儿之前走进房间,站在地毯的中央,看了看四周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抱歉,屋子太乱了。”
她很明显又睡了一觉或者至少是在床上躺着。被子被扔到床的一边,被她摞起来的几个薄枕头上有个很深的压痕,地板上还有一小堆衣服。
“还好啦,”雪儿试图宽慰她,“你应该看看我的房间,我都搬过来好几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