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他们。”他提议道,以显示他现在的优势。“把你的信息提供给他们?”

“不要,就这样吧。”她的声音有些沉闷,没有了令他恼怒的轻快语气。

“很好,”他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不用担心,从下个月开始,你还有很多时间。一切都还好?住得还舒服?”

雪儿耸耸肩。“无所谓了。”她答道。

他今天应该不会从她这儿得到更多的乐趣了,便离开了厨房的台面,缓慢地朝房门走去。“好吧,如果你需要什么的话,你知道的,我随时恭候你的电话。”

他走出了门口,对她微笑着说:“哦,你这个年纪实在不应该吸烟的,那玩意儿对你没什么好处。”

她没有回答。

站在门外的楼梯平台,他再次掏出钥匙,检查着房间里的动静。楼下前门那里有音乐传出,但房子的其他地方都非常安静。雪儿房间的门后也没有任何动静。他想象着她还站在他离开时的地方,把脸埋在双手里的样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仔细查看了壁橱的门,打开挂锁放在地毯上,把门开到最大,方便他走进去。壁橱里的空间很小是楼梯下面的三角形空间,四英尺深,有一扇被刷成白色的临街窗户,这样就节省了照明的费用几乎没有能容纳他的空间,但房东已经了解如何调动他庞大的身躯在这个狭小的男人世界里行动自如。他挤进门,一屁股坐在壁橱内老旧的扶手椅上没有扶手,因为房东的块头根本坐不进去然后在身后关上了门。

在那整齐地建造在楼梯踏面下的架子上,红色的亮光朝他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一张光盘已经录满,从光驱中弹出。房东拉开装着租金簿的皮夹的拉锁,将弹出的光盘插入皮夹的一侧,换成另一张空白光盘插入光驱。留在稍晚再慢慢欣赏吧。今晚将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第十一章

“Hola,Chica.”

哦,我的天啊,他自认为他很幽默呢。之前她在法国办了张电话卡后,接到的电话是“bonjour,chérie”,在意大利时是“ciao,bella”,在瑞士时是“Grüβ Gott”。无论她躲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她,而每一次找到她之后他打电话过来,通报自己时用的都是当地的语言。

但至少这次他还不知道我跑到哪儿去了,她心想,否则他是不会用西班牙语跟我打招呼的,这倒提醒了她需要办一张英国的电话卡了。

“Carrer de la Ciutat,”他说道,“很不错,挺高档的。不管怎么样,还是很高兴你过得挺富裕的。只可惜那些都是我的钱。”

科莱特没有说话。她总是莫名其妙地相信,只要他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可能就会觉得是打错电话了。她当时离开得很及时,那时在街上看到的人显然就是布里姆,而不是她臆想出的虚无。她成功地在巴塞罗那躲了六个月,算是这三年躲藏得很成功的一次。她很想知道这个追踪她的人是怎么找到她的,是她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还是她不停地锁上又打开前门,抑或是她坐在大教堂附近的咖啡馆的桌边。那是她的境遇最糟糕的部分:在每个角落的每一个陌生人都有可能是派来秘密监视她的。

托尼在等她开口。猫和老鼠:这游戏已经上演三年了。科莱特四处躲藏,将自己隐藏到昏暗的角落里,而托尼则玩弄她于股掌之间,假装走开失去了兴趣,让她觉得或许这次她真的逃脱了,然而他一直准备在她停下来喘息之时猛扑过来。

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号码的?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些都是现购现付手机卡,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都是在车站的电话亭买的。

“公寓也不错,”他接着说,“在阴面,我喜欢,今年的这个时候可是非常热的。顺道告诉你,布里姆说他很喜欢你公寓的布置,他说非常有地中海风格,全都是绿松石色的。”

汗珠顺着她两乳之间流下去。在那乌鸦嘴托马斯咒她开窗睡觉的恶果之后,她整晚都关着窗子,现在房间像桑拿房一样热。在巴塞罗那,尽管她的房间在房子的背面,但总有从海边吹来的风。百叶窗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和窃贼,但总是能使海风吹进来。这个房间又封闭又有一股怪味,有时候她觉得这味道是从填充原来壁炉的空心砖里飘出来的,但也许只是在她之前的房客不怎么打扫卫生的缘故。而且她并没有出门买新的床上用品,尽管她在搬来的第一天就打算去买的。

secure lease,安全租赁合约,作为安全租赁人,只要不违反租赁合同中的条款,就有权利长久地住下去。

第十二章

是我忘记了吗?是我自己吗?我是不是疯了?老年痴呆症也来得太早了,不是吗?那扇门整个夏天都开着。也许只是我对这次度假太过兴奋,以至于忘记将它锁上……

她又一次走过去看着后门,就好像只要她一直盯着它,它是如何没被损坏的情况下敞开着的谜就能自己解释清楚一样。我的一生都在做着安全的选择,她心想。我从来没有冒过一次险,总是躲在平静的安全地带。过去这好像是件不错的事情,二十七岁时就有安全租赁的住所,但是现在……现在感觉就像把自己关在了牢笼里。妈妈和爸爸去世之后,我就应该动身离开,而不是留在这里,只因为这是你所熟悉的一切。这叫什么生活啊?

每次维斯塔坐下来休息,就会止不住地颤抖,因此她在布洛芬和PGTips红茶的作用下不停地打扫房间,试图将这个闯入者的痕迹完全清除。她的家在她父母去世之后几乎没有变化,在堆积了数十年的灰尘中慢慢破败,感觉好像突然发生了变化,现在某个陌生人像龙卷风一样将它尽数损毁。

日复一日,凑合着过日子,无视房间里需要修理和更换的设备,仅仅因为这比面对房东抑或是之前他那贪婪的姑妈,然后唤起他们对她这个老房客的愤恨要容易得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期望值越来越低了呢?她困惑地想着。当所有人都沉浸在自我提高的竞争中,当其他人都找到自我、拓宽眼界、四处旅行的时候,我还活在20世纪30年代,活在一个我甚至还没出生的年代,活在我父母的价值标准下,熟悉着我的环境。

她伸了伸酸痛的后背,瞥见了她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小孩子吃到苦药时五官都扭曲在一起的脸映在壁炉台上方的镜子里。她已经在这雕刻木框的镜子里看了这张脸一辈子,每次她照镜子时看到一位七十岁的老妇回望自己,她的内心还是会感到无比震惊。时光都去哪里了?我这一生真的没做什么吗?我现在还住在这里,身边都是之前父母租住在这里的印记沃特福德花瓶,妈妈那一系列陶瓷小屋的收藏,放在相框里的那些已经去世很久的先人照片摆在高脚柜上,镶在相框里的《哭泣的男孩》还挂在墙上,奶奶的那套精美的茶具还摆放在陈列橱柜的玻璃门后除了这些,几乎没有我自己的生活痕迹。

这些天她在心里隐约感觉到死亡的临近。她环视了自己的客厅,忽然透过那个以破坏这房间为乐的入侵者那轻蔑的眼睛看着它。她过去也曾尝试将这个地方烙上自己的痕迹,用她这个单身一辈子的餐厅女工那微薄的收入。套着蕾丝边装饰外罩的一套笔直的餐椅被换成了花朵图案的长沙发和一把半圆靠背椅,她母亲那花哨的墙纸被粉刷成了更自然的颜色,但是这个陌生人破坏的大部分东西都来自甚至比她认为的还要久远的年代这些盘子、玻璃杯、书籍、装饰画、休闲桌、之前挂在墙上的加冕礼盘以及她父亲在战争结束后带回来的穆拉诺鸟,甚至我的那点少得可怜的首饰还是从妈妈那里继承来的,她心想着。然而当我去世之后,我会留下些什么呢?我还能把这些留给谁呢?

维斯塔一辈子都住在比乌拉果园的这个巢穴里,住在地下室昏暗的光线里,甚至不打开后门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天气。她已经目睹了附近这一带的住户从有教养的底层人士到粗鲁的爱尔兰人再到来自加勒比的穷人,近些年渐渐变为一些听上去应该举办乡村游乐会的上层社会的人。她出生在这里,就在她现在的卧房里,并开始怀疑她可能会在那间屋子里去世。在她自己的小角落里渐渐长大,那是她父亲用层压板和木片隔开的角落,就在整个套间的一角,几乎这辈子吃的每一顿饭都是在紧贴后墙的小桌子上享用的,照顾她年迈的父母,直到时间把他们一个一个带走,而后在1971年的时候接手了她母亲的租约,在那个年代租户还有自己的权利。她已经送别了三个房东,从现在这个房东的样子看,很有可能送别第四个。但是伦敦人骨子里都是冒险家,她想着。你并不打算从这里来,而是打算到这里去。

相比一些人我还是很幸运的,她想。安全租赁屋就是安全租赁屋,至少在我生命结束的时候不会露宿街头。但是,天啊,我的人生到底怎么了?

她不知道她的这个侵略者到底在找什么,那个存着她从养老金中省下来的钱的茶罐并没有被洗劫,她妈妈的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以及她自己那被她父亲刻上错记的生日的永恒戒还都在书房壁炉台上的毛毡匣子里。

她的电子产品又过时又笨重,但瘾君子还可能为了十英镑去偷电视呢。这是在泄愤,她心想,单纯的泄愤。他闯进我的家只为了搞破坏。否则还有什么原因能使你打翻骨灰瓮把骨灰踩进地毯里呢?

紧握着桌子的边缘,她低下身子蹲在地上,开始将她的记忆匣子里的东西归置到一起,从她父母的骨灰里翻找着她的东西。她恨自己在决定如何处理他们的骨灰时犹豫不决,才让她现在备受煎熬。火葬场只将骨灰存留很短的时间,而那之后,你就需要将骨灰带走。在这四十年里,她曾打算将他们带到某个风景胜地,某个满是美景的地方,将他们的骨灰撒在那里,但是每次她试着回想一个他们可能喜欢的地方,她的脑子都是空白的。他们这一生并没有什么作为。她母亲的整个世界就是围绕在去商业街办事和偶尔在附近的公园散散步,或者偶尔有要事时去肯辛顿的商店。据她回忆,他们甚至从来都没去过市区。人们所了解的伦敦那个繁华、骇人、令人激动的伦敦而他们就像是一直住在卡迪夫一样。难怪我这一辈子也没做什么,她心想。距她上次去牛津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么一小盒零碎的纪念品: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没有一件对于别人有任何意义。当我独自在临终关怀医院去世,她心里想着,他们会派来清洁工,到时这里的一切将会被当作垃圾扔掉。哦,别想了,她嗔怪着自己。振作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你不能因为一次充满愤怒的随机破坏行为就毁了这个信念。你在这几天遇见的都是多么善良的人啊。我必须记住这点,靠着这个信念继续前行。在这个世界上,善良还是比邪恶要多得多。

她从楼下听到杰拉德·布赖特的音乐透过地板传进来。通常她都会不予理睬,采取和平共处的态度,但是他似乎从今早开始就一直播放《女武士的骑行》到现在,而新搬进里间的女孩走来走去的声音将她从卧室里驱赶出来。她走到窗前,那里更亮堂些,开始翻看她保存的一沓照片去世很久的亲戚,朋友和邻居,他们或是离开,或是搬到更好的地方,或是回到他们原来的国家内心的孤独感像浪潮般朝她袭来。她总是那么善于交友,她心想。但是我现在连他们在哪儿都不知道。这就是伦敦,之于你的伦敦。这里有着比外人评价我们的更加团结友善,但是这样的相聚总是短暂的。

她听到了外面走廊上嗒嗒的脚步声,透过窗子向上望去。那个住在二楼的小女孩雪儿从窗前经过,从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腿和背包。她今天又戴上那顶假发了,把自己漂亮的头发藏起来,似乎她为这头秀发感到羞愧似的,穿着就好像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她。她每个星期都有那么几天打扮成这样出去,而这景象让维斯塔备感悲伤。享受吧,我亲爱的孩子,她在心里对那女孩说。你根本不了解等到这年轻的样子逝去时你会多么想念它。

雪儿向下瞥了一眼看到了她,马上从高处朝她欢快地挥着手。多么漂亮的一张脸啊。维斯塔感觉自己被阳光抚摸着,脸上明显露出了笑容。惹人喜爱的女孩,有一点点迷失,她看得出来,有一点点漫无目的,仿佛她在等待一个人为她指明前方的道路。而且还那么年轻,她看上去是还没到离开学校的年纪。说真的,我已经失去辨别年龄的能力很久了,她心想。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警察在我看来都非常年轻。也许这就是已经七十岁要面对的事实吧,所有小于三十岁的人在我看来好像都刚刚不用尿布。

她将窗户推开:“你好,亲爱的。”

“你好啊,”雪儿回应道,“房间打扫得怎么样了?”

“哎,你知道的,”维斯塔说道,“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啊?”

“学校,”雪儿答道。她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个谎言,但她们之间有个不成文的约定,那就是只要雪儿看上去在努力提升自己,维斯塔就不会说什么。

“你回来得挺早的呢。”从雪儿的阅读能力来看,维斯塔猜测雪儿根本没有到她建议的任何一所学校报到。我必须对此做点什么,她心想。也许我可以自己教她?她又不是因为笨才不去上学的。

“今天课少,”雪儿说道,“这天实在太热了,很难集中精力。”

“我想是这样的呢。你有时间来我这儿喝杯茶吗?”

雪儿假装看了看她并没有的手表:“可以啊。”

“后门开着呢,下来吧。”

她步履蹒跚地走向厨房,准备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烧水。当她走进那敞开的门时,那股臭味扭曲了她的脸。她需要找房东再次说说这下水道的事儿。厨房的洗碗池已经快一个小时还没有排空里面的水,漂在水面的油脂在溢流口下面一英寸的地方开始凝成固态。每个月她都要花五英镑在各种化学品上使这下水道口保持通畅,但现在这下水道似乎一点都不管用了。在她度假之前房东过来倒在下水道里的那瓶玩意儿一点用都没有,可能就是从英镑支架买的一加仑漂白剂。他那个人就是能不花钱就不花钱。

花园一侧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雪儿出现在台阶顶端,小心翼翼地在花盆之间选择落脚点。

那只叫小古怪的猫从她身后殷勤地小跑过来。它一定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等着她回家。它真的非常黏雪儿呢,维斯塔想着,这是好事情,给它自己找了这么一个好朋友。她也很想将它养在身边,但是在它还没吃完第一听伟嘉猫粮之前,房东就会以此为借口解除她的安全租赁合同。雪儿已经摘掉了假发,将它拿在手里来回摇晃,就像摄政时期的淑女拿着扇子一样。她的头发全部束在脑后,露出脖子让汗蒸发掉。

“外面实在是又热又闷。”她说道,开始沿着有缺口的砖砌台阶向下走。闻到下水道的味道后做了个鬼脸。“臭死了!”她继续说道,拿着假发在面前挥动,仿佛这样就能将这股恶臭扇走。她还真是个孩子呢,维斯塔再次想到。真是难以置信,青少年就是这样:有时候装得像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下一秒又像是七岁的小孩子。“这味道也太恶心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