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太太喝了口茶,硬起声音道:“倒也不必周折,如今人就在外头,引进来与你磕个头见个礼,就算全乎了。只一则,人我早命停了药,这事儿连霄哥儿也不知道,如今说与你听,是知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定能明白为娘的苦心。要不是筝儿你自个儿肚子……说什么娘也不至于走这下下步的棋。”
她身体前倾,冰凉指尖抓住明筝的手,抓得很是用力,“孩子,要怪,怪不到霄哥儿,瞧娘脸上,瞧咱们承宁伯府担待你这些年,娘也是无法,也是为了你的声誉着想,你万万莫错了心思怪错了人,嗯?”
明筝被她抓得手背生疼,抬起眼,对上老太太微红的双目。
都是精明人,她不可能猜不到老太太害怕什么,怕她心气不顺对新人下毒手,怕她小题大做故意弄没了那肚子里的孩子,这番话连威逼带敲打,事事把错推给她,仿佛是梁家因她不争气而走投无路。
外头已经传开了。早就传开了。
坊间处处在谈,说梁家见了喜。可人人都知道,他们房头从来没这个妾,乍然出现了个孩子,待孩子落了地推算推算日子,就知道绝不是梁霄回来后才有的。
丈夫偷偷摸摸在外藏了女人生了孩子,肚子大起来才接回府,外头会怎么传,说她不容人,说她不能生还善妒。
在外她成了妒妇。在内却只能吃个哑巴亏,还得好生善待那女人,但有丁点闪失,都能把错推到她身上,说是她心中不忿故意为之。
庶子生在前头,像是个响亮的巴掌,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是她自己不争气。她不能开枝散叶,却管着梁家那么沉重一串钥匙,任谁说句话,都能刺得她抬不起头来。
闵氏在后轻抚着她脊背,“阿筝,你别生气,娘这么苦苦跟你说这些话,我听着也觉不忍,你该明白,咱们也是没法子,实在没法子,这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你便是委屈些,先叫新人过了门,旁的……慢慢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明筝抬眼,老太太正在以帕拭泪,仿佛适才那些难听的敲打并不存在。闵氏深明大义,如此心疼“低声下气”的老太太,从头到尾,错的就只是一个她,是她逼得所有人如此,是为了她所以所有人才这样为难。
她轻轻叹了声,重斟了一杯茶,推向粱老太太,“娘不必自责,您是长辈,媳妇儿哪会怪您。先接了人进门,先停了药,说起来,也不过媳妇儿脸面上不好看些,算不上大事儿。要紧先把孩子生下来,相公有后,我自然也是高兴的。”
闵氏连声笑道:“我就说嘛,二弟妹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快,去把安娘子喊进来,给二奶奶磕头!”
老太太也没料到,明筝竟如此痛快。
安如雪踏着被窗格剪碎的光点,一步步朝屋中走来。
她视线越过老太太和闵氏,落在明筝平静无波的面上。
她心慌的漏了一拍。
原以为二十三四的女人,应当似株失去水分光泽的颓败的花。
哪有她青春朝气,哪有她水灵动人。
可她没想到。
在梁霄嘴里,那个不解风情古板木讷的女人,竟是……竟是貌美如斯。一瞬间,她忽而有些自惭形秽。对方出身高门,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了门,就注定一辈子压在她头上。而她,年纪轻轻,被家族带累几经风雨,好不容易抓住梁霄这根救命浮木,他却早已娶了亲,她只能甘居人下,任人轻贱。
命运何其不公。 为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有。而她每每想要什么,都是那么难,那么难……
第17章第 17 章
梁霄多少有些心虚,他没在院内久留,快步出了府,直奔卫指挥使司衙门。
迎面遇上个千户,朝他含笑拱手,“听说夫人有喜,咱们衙门传遍啦,等着大人什么时候摆桌,请大伙儿吃喜酒呢。”
梁霄心烦意乱,勉强敷衍了两句。刚过回廊,就奔过来个小旗朝他打眼色,“大人,陆筠陆大人来了,正在后头校场巡视,右指挥使正陪着,叫您来了赶紧过去,适才陆大人问您来着。”
梁霄骂了句娘,边加快步子朝自个儿的值房走边抱怨道:“好生生的,这煞星来干什么?爷正一身不自在,没的净遇见这些麻烦事。”
小旗细声哄着他,“京里近来都传,说皇上有意叫他留京给个闲职,这些日子不是宫里头陪皇上演武,就是伴驾去西山狩猎,连天坛修缮那点儿事也是派他去盯梢,妥妥一个闲人,今儿来咱们衙门,多半又是皇上临时派个活儿,约莫皇上还没想好,给个什么衔儿的好,大人忍耐忍耐,走个过场罢了。”
梁霄换了衣裳,小旗跪下来替他穿靴。快步走到校场,陆筠正负手站在左边树荫下。天气初见热,快走几步就出了一身的汗,梁霄扶正官帽,不情不愿躬身行了礼。
“梁大人,你来得正好。陆大人考较大伙儿骑射,咱们一块儿看看?”那右指挥使把梁霄拉到身边儿,属下搬来几把椅子,斟茶倒水,摆上果点。
校场上站满了卫军,你推我让,都不大敢在嘉远侯跟前露丑。平时这些人在京里横行霸道,吃香喝辣锦衣玉食,多是家里有些财资门第不差,才能送进来当值。若论起骑射来,谁又能跟战场上厮杀搏命过的那些人相较。
众人推了个两个年轻后生出来,战战兢兢行了礼,牵过马来,侧旁锣声一响,一人飞身上马,博了个满堂彩。下一瞬抬手挽弓射箭,不知出于紧张还是本就学艺不精,那马没勒住,手一晃,箭去的方向差了一多半,竟朝着陆筠面门直取。
右指挥使大惊,待要扑救,手伸过两人之间那张黄花梨木茶桌,见陆筠拇指一提,腰中佩剑脱鞘而起,“叮”地一声挡住了那支羽箭。
好在那箭本就是失手射出,没多大冲力,软绵绵落在陆筠脚下。
那小卫已吓得魂不附体,从马上跌下来,扑跪到陆筠面前,“大人饶命,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右指挥使大怒,上前一脚把人踢翻,“混账,万一伤了大人,你担待得起吗?”
陆筠抬抬手,道:“罢了。”
右指挥使骂道:“还不谢谢大人饶了你的狗命?滚,别在这现眼,还不滚?”
小卫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右指挥使满脸愧色,上前向陆筠行礼,“陆大人,过意不去得很,属下御下无方,还请大人责罚。”
陆筠收剑入鞘,抿唇道:“无妨。”
右指挥使瞧场上另一个儿郎也不像什么精干之辈,一时头疼得紧,万一今日校场连个像样的都没有,回头陆筠跟皇上参上一本,说他营操不力,尸位素餐……正踌躇间,余光瞥见梁霄,他霎时双目放光,笑道:“梁大人才从西疆回来,战场上历练过的,身手必然错不了。小的们没见过世面,在陆大人跟前,难免紧张无措,不若梁大人先热热场子,给大伙儿打个样,醒醒神儿。”
梁霄没想到怎么这差事就落到了自己身上,他强挤出个笑,正要推拒,就听陆筠在旁轻飘飘地道:“可。”
梁霄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句脏话,站起身来,下头那些卫军鼓掌如雷鸣。梁霄朝陆筠看去,后者正襟危坐,便是在大太阳底下,也是冷若寒霜端严沉正,身上妆花缎子武服紧密贴身,一丝不乱,这人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叫人不舒服的疏冷气息。
梁霄硬着头皮跨上马,挽弓搭箭,好在西边那三年也跟着操练些日子的,防身功夫倒有,虽不济,挽个花架子不难。
锣鼓点敲起来,众人只待瞧这位从天而降的四品卫指挥佥事如何射出头箭。
“咻”地一声。羽箭飞了出去。
破空声后伴着顿响,场上响起更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梁霄抬眼望去,手抖得不成样子,中了?
羽箭扎在靶上,虽未中红心,也算得上准头极佳了。
他不敢再继续下去,这回运气好能射中,下回万一脱靶,岂不贻笑大方?他忙跳下马,朝陆筠等人走去,抱拳笑道:“卑职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