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明握着笔的手动作一顿,“谁和你说的这些。”
“妈妈说的,”闻生歪着头,又问,“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会,假期就回来看你,好不好?”
闻生有点惊喜地睁圆眼睛,“好啊!”过了一会儿他又迷茫忐忑地说,“哥哥要多久才放假啊。”
“大概四个月。”
四个月。闻生郁闷地抠了抠手指,从前等哥哥一个月他都会觉得过了好久。四个月就是四个一个月,要等四个那么久。但是他知道哥哥念书是很重要的事,所以又在心里劝说自己要乖乖听话。
中考结束后邢明就被接走了。这次却不是笨重的货车,而是爸爸开的黑色轿车。当初带来的家具都被留在了奶奶家,还有这三年增多的物品也都没有被带走。爸爸很豪横地说到时买新的,他想着有一些还可以留给闻生。
离开那天下了一场小雨,天空乌云密布,沉得像是要塌下来。闻生缩在伞底下还是被淋湿了头发,冰冷的寒气好似要让骨头都生一层锈。他抱着邢明哭了又哭,一直红着眼睛哽咽地说“哥哥记得回来看我”,邢明也反复答应他。
发动机启动,汽车越开越远,最后只剩下遥遥的一个小黑点,妈妈揉了揉他的头发:“回家吧。”闻生点点头,和妈妈撑着一把雨伞往回走,一路上还总是忍不住转过头,往哥哥离开的方向看。
第10章
一别就是半年。
这段时间里闻生的日常轨迹依然单调,夏天在河边玩水抓鱼,秋天到农田里帮忙收割粮食蔬菜,冬天捧着热乎乎的烤地瓜吃。
他无聊的时候会翻开日历数,但又不知道和哥哥的重逢具体是在哪天,日子就在哗啦啦的翻动声中接连过去,像是电影里一帧帧闪过的镜头。
有段时间他试着写了几封信,来来回回都是“想哥哥”和“喜欢哥哥”这两句话,太难的字他不会写,全用拼音代替又标不明白声调,满篇的字母,爸爸还目瞪口呆地以为他学会了英文。
这两年闻生的身高长到了一米七,以前需要踩凳子才能够到的糖罐,现在踮脚就能碰到。小狗也长大了,坐着的时候还是像个圆墩子,每天跟在闻生的后面摇着尾巴疯跑,假装在外出打猎一样。
几百公里之外,邢明的生活却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邢明正试着把台球塞进面前这个人的喉咙里。他漫不经心地用球杆尾端一下下撞击着球体没有被包裹在口腔内的部分,“嘴再长大一点啊,你在我背后造谣时嘴巴不是长得很大吗?”
三号球,是闻生最喜欢的红色,现在他也喜欢,尤其是从面前这个头破血流的家伙脸边蜿蜒而下的时候,邢明勾起嘴角笑了笑。在铃声快停止时他才按下接听,电话那边传来一声欢快的“哥哥!”他朝旁边的人使了一个眼神,转身走进了隔壁的休息室。
沙发柔软舒适,茶几上放了一盆娇嫩鲜艳的蝴蝶兰。玻璃窗外,那个满头是血的人正被攥着头发掼到了地上。他嘴里的台球正好发挥了口塞的作用,所有惊恐绝望撕心裂肺的惨叫都被堵在嗓子里,只听得见球杆重重打在身上时沉闷的声响。
邢明在开口的一瞬间,眼神里的寒冷锋利被一种温和的光泽取代,“这么晚还没睡觉。”
“我已经进被窝了,”闻生邀功似的说,“哥哥,外面好冷,被窝里是暖的。”
好像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邢明听得耳朵发痒,“想哥哥吗?”
“想!”宣誓般轰天动地的一声,黑漆漆的夜色里,他的眼睛亮得像是能发光,“每天都好想哥哥,看到什么都会想哥哥,”他一只手揪了揪趴在旁边的小狗的耳朵,“小狗长得和哥哥越来越像了。”
邢明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闻生又有点委屈地念叨“哥哥还有多久才放假”,他低声哄着,“很快了,乖乖等哥哥好不好?”
“嗯,好!我等哥哥……”
电话挂断之后,邢明又回到了台球厅。
殴打的声音还没停止,他倚在门边冷漠地看着,从盒里晃出一根烟轻咬在嘴里,偏过头点了火。柔和明亮的火焰照亮了他线条清晰流畅的侧脸,蓝色的焰心映在沉郁的眼睛里,泛着好似冷兵器般的寒光。
“把他抬起来吧。”邢明意兴阑珊地吐出一口薄雾似的烟云,随意的语气,像是处置一件报废的零件。
那个人被撑着胳膊勉勉强强地拎了起来,台球还塞在嘴里,他的唇边淌下一缕黑红色的鲜血,已经凝固在了皮肤表面,像是狰狞扭曲的虫子。
他抬头看到邢明,喉咙里挤出嘶哑难听的求饶声,仿佛被踩在脚下碾碎的树枝,“让他说话。”邢明吩咐完这句后旁边的人立刻会意,拎起球杆对着他被撑满鼓起的腮帮子重重打了下去,几下之后“咚”的一声,几颗白色的牙齿和沾着污血的红球一起落到地面。
那个人被打的下巴脱臼,大张着血淋淋的嘴巴,像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动物。他双腿打颤着跪下来,“啊啊唔唔”几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
一百多天前的九月,从入学报道到开学典礼,邢明都是孤孤单单。爸爸在把他接过来那天之后,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不知道去了哪里。
如果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觉邢明觉得最多的还是愤怒和失望,以及一些疲倦。
十二岁的时候这些可能会被另外两个词替换,委屈和自憎。他刚到奶奶家的时候还有类似被抛弃的不安感,演化成一点对自己的怨恨,怀疑是否自身存在某种缺点才招致被父母丢下的命运。
所以邢明努力不被他认为“不好”的人和事同化,他如此爱惜羽毛,但爸爸竟然把这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
好像他天生就应该是一个不需要人教导和照顾的孩子。
好像自律是他刻在血肉里的基因,不是他咬紧牙关克服艰难才做到的事情。
没有任何来自一个父亲的角色应该给予的鼓励和理解,只有变本加厉,忽视他所有的负面情绪,忽视他的叛逆期。
高中生活的第一个月,邢明适应得很快,私立学校的环境更为宽松,对成绩要求也没那么高。
人太闲了就喜欢找事。
邢明就算想做孤立于集体之外的透明人,那张漂亮的脸蛋也不允许。他的五官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艳丽,走在学校的走廊像是一张会移动的人形海报。
从入学开始就有男生和女生灵魂出窍似的一整天都盯着他,情书一封封送到书桌里,邢明全都丢掉了,冷漠又不近人情的样子遭人埋怨妒忌,慢慢有人故意找他麻烦。
很容易调查到,“父母离婚了”、“从乡下转来的”、“没有人管他,自己住”、流言蜚语越来越离谱,到最后在那个吞台球的男生嘴里变成“他被有钱男人包养了”……
邢明不是第一次打架,但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自甘堕落的快感。向下的路刺激得好似高空跳伞,撕开所有他曾经以为等同于尊严的伪善,放任暴力,成为一个恶劣的鲜廉寡耻的混蛋原来这么爽。
整个人都浸透在淤泥里的时候反而无比自由,没有什么事再值得他竭尽全力保持“不染”,这之后他反而交到朋友了,像是同类嗅得到彼此灵魂的气味。
邢明的日常也不再是家里和学校两点一线,他被新朋友们带去私人会所、俱乐部和酒吧这些地方。新鲜的气息缠绕侵蚀他的身体,如同黑色的藤蔓亡命天涯一般在他体内蓬勃而疯狂地萌芽生长。
越来越冰冷坚硬的心脏,只有想到闻生的时候,才会有一处柔软塌陷的地方。
同一轮皎洁清冷的明月底下,好像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冬天第一场雪降落以后,闻生天天都在期待和哥哥见面。每当火车的汽笛声响起时他都会像灵动的小狗一样竖起耳朵,屡次失望也乐此不疲,反而在等待中加深了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