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刚才得到消息后,就彻底收起了眼泪,换上一副职业性的,应对病人家属的和蔼面孔,扯动嘴角耐心地再一次告诉他,“二十五号了。溥跃。”
握着赏佩佩的无意识地反复摩挲,可是四只手握在一起,都是冰凉一片,在这个关乎人命生死的夜里,谁也烤不热谁。
下车前,溥跃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在过去的短短十五分钟内问了不止一次同样的问题,溥跃抚平身上的褶皱,恍惚着笑了笑道:“三十号是老头的生日。我还提前给他订了蛋糕。”
在赏佩佩从事临终关怀行业的生涯中,贴身接触照顾的过世老人不下百名,她与丧葬服务人员隔三差五地碰面,也曾耳闻,民间有这样一种说法:阎王的生死簿上其实并没有每个人的具体死期,但人的寿命是既定的,所以将死之人很难顺利地度过生日和新年。
因为如果一旦度过了这些重要的档口,那么意味着他们的生命也就顺利地被延长了一岁。
人活时能拖延的日期,不过短短几月,不然有违天命。
坎儿难过,命难求。
但迷信毕竟是迷信,溥跃说得不错,赏佩佩以前从没信过这世间关于鬼魂的种种不灭,今天这种日子,她更加不想去相信这种荒谬的言论。
她承认,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留下的,只有萦绕在活人心里无法开解的疙瘩。
电梯上行,赏佩佩心头坠胀,还在回忆着培训时的种种话术。
“休克意味着还有抢救的机会。”
“老爷子一定能挺过这次。”
“放心,疗养院的医资雄厚,我们对延长老人的生命有信心。”
可数字跳跃,从一变成了八,电梯门重新开合,赏佩佩也没能找到说服自己开口的理由。
肝癌晚期患者的当年存活率太小了,溥凤岗在月前已经有肾衰的趋势,她没信心告诉溥跃:没关系,叔叔还能吃上你为他准备的生日蛋糕。
而她也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就是溥跃和父亲相见的最后一面。
如果一定要她说出点什么,她可能只会直白地告诉他,节哀顺变。
还是今天下午溥跃到访过的病房,可是没想到,深夜过后,静谧无比的疗养院会比白日更加嘈杂。走廊内吵闹不止,咳嗦,呕吐,痛吟,还有呼吸机一张一弛地闷声。
穿着白大褂的值班医生急急忙忙地穿梭在各个楼层之间,看来今晚需要抢救的不只溥凤岗一名。临终关怀的疗养院,在夜里看起来,更像是一座渡人的奈何桥。
如果不是身旁还跟着赏佩佩,溥跃几乎要觉得,自己是行走在被堕入地狱的噩梦里。
还好有赏佩佩,他绷着松散的神经,暂时还撑得住劲。
801的病房里亮着三盏白炽灯,几分钟前,值班医生已经结束了对十四床的第一轮抢救,停跳的心脏被电击后重新恢复正常,液体,针剂齐上阵,但挽回了生命体征,他们没有办法唤醒病人已经陷入沉睡的意识。
血氧,血压与心率,都在再一次缓慢衰败。
三更 < 周天两点半(喜酌)|PO18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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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
夜间特护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老爷子的状况,给溥跃打了电话,得到许可后签署了抢救单。
此刻,他正坐在溥凤岗身边的凳子上,呆滞地盯着老人的心电监护。
那表情,似乎是在看一条即将干枯的河流,惋惜,无措又带一点无可奈何的伤感。
一条人命在逐渐流逝的尽头内,总是让常人感到无比压抑。即便,这个人还是他口中不怎么可亲的雇主。
见到赏佩佩穿着便装和病人家属拉着手一起走进病房,男护工有些惊讶,但八卦消息并不是今晚的重点,赏佩佩和十四床的家属是什么关系都不重要了,以他的经验来看,十四床的状态,可能撑不到明天。
在死亡面前,活人的努力是蜉蝣撼树。
他严肃地朝赏佩佩点了点头,目光交错,嘱托的意味很浓,起身把病人的状况和溥跃尽可能详尽地叙述了一下,随后男护工主动走出病房带上房门,给这对父子一些独处的空间。
大概有整整五分钟,溥跃站在距离病床三米之外,没有任何动作,就盯着床上的溥凤岗一言不发。
赏佩佩猜测他应该有些话对父亲说,自己不方便在场,摆好凳子把他拽过去坐下,再给他倒了杯温水塞进手里,随后也准备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病房,去楼下帮他买点吃的回来,即便溥跃可能根本吃不下。
可在她转身时,溥跃放下了水杯,反而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赏佩佩再抬眸,溥跃漂亮的眼角有些泛红,他把赏佩佩的手塞到自己的颈窝蹭了蹭,嗓音中还是没有流露出任何哀恸,只是有些好笑地开口说:“早就知道他得了这个病,也知道他有这么一天,你之前也跟我说过,剩下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可是,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现在看他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不会跟我吵,不会跟我叫,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也会有丝害怕,害怕与他即将死去的父亲独处。
“陪陪我吧,陪我和他说会话。”
“你也知道,他脾气多差。我们每次见面都吵……”
“估计你以前也没见过他这种病人。”
咽下一口干涩的津水,赏佩佩沉默着点了点头,她深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像是挤满了冰块,咯吱咯吱地互相摩擦,病房内的暖气很足,可她冷得头重脚轻。
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溥跃又会好到哪里去?
于是赏佩佩也装作并不那么伤感地靠着他的后背道:“何止,也从来没见过你这种家属。”
因为她这句无害的讽刺。
溥跃又笑了一声,很快,他脸上淡到不真实的笑容再次恢复成燥郁的沉寂。
“你说,他现在是不是就跟被关在盒子里了一样?我说什么,他都听得到?只是不能反应。”
赏佩佩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溥跃想知道,他父亲是不是已经失去了意识,精神死亡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肉体死亡,而他还没有在父亲死亡前,跟他做一次最后的道别。
手指贴着他犹如刀锋的下颚,赏佩佩望着他的侧脸,无限温柔地开口解释:“理论上来讲,休克初期病人仍然有听觉,但陷入昏迷后,会有意识障碍,但你可以试试,刺激意识对唤醒病人有一定帮助的。”
很官方的一种说法,更接近于白色谎言般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