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睡吧。晚上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有事叫我。”谢鹤逸起身关掉白炽顶灯,只留一盏观察灯,折身回头恰巧看到光晕照在她的周身,像围着一尊菩萨。
他就这样瞧了她几秒,平日里总是清俏艳丽的面颊此刻看起来却一片煞白,印象中孟臾很少有这样精神不济的时候,就算不高兴,也是活力十足的样子,不像现在,整个人从外到内都蔫蔫儿的,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打击似的。这几年,她是真的有所进益,与他过招,进退得宜,举重若轻。但不知怎的,在他面前时,总是很容易让他忽略掉她的性别,时常觉得她是个小孩儿,捧在手心里还怕摔了。
谢鹤逸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收回视线,在心里过了一遍《金刚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过了两日,孟臾实在无聊,唉声叹气嚷嚷着待不惯医院。谢鹤逸问过陈墉的意见,他愿意纵容她,便将人接回了谢园,一应药物都有人按需送去。
刚到门口,便遇上登门拜访的宁知衍,说是为了探病。
孟臾跟着两人上楼进了谢鹤逸的书房,总归是为了她来的,也不好就此躲着回自己屋子。
“你倒是有空,婚礼的事儿都交给兰九一个人办?”
汪兰九自小与他们一起长大,谢鹤逸不免要问一问。
宁知衍随意找位置坐下,语调讽刺地自嘲,“哪用得上我?恐怕在她心里头,做个寡妇才合意,哪天我死了,她保准叫宁家竖起贞节牌坊扬名千里。”
孟臾低垂眼睫听着,他们的事她多少知道些,少年时旧友转眼成夫妻,却是一对怨偶,说不上对错。但由此可见,情之一字是最无常的。
谢鹤逸怕她觉得累,便说:“见也见过了,你去休息吧,待会儿叫你吃饭,今天有你喜欢的太湖白鱼。”
“嗯。”孟臾便没坚持留下,刚想转身,宁知衍叫住她:“孟臾,五哥婚礼邀请你参加,肯不肯赏脸?”
这个邀约有点奇怪,孟臾看向谢鹤逸,又听宁知衍似笑非笑地说:“我邀请的是你,你看他做什么?你是你,他是他,怎么,这点小事儿你自己都做不了主?”
孟臾被他的激将法激到,不再迟疑:“去就去。”
谁怕谁?又不是什么刀山火海。
宁知衍一脸得逞地看着谢鹤逸,就许你看我的笑话,就不许我礼尚往来?
谢鹤逸懒得与他计较,从旁边鸟食罐里拈起一把小米搁在手心,将窗边挂着的鸟笼子打开,放出那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来。
这只麻雀在他手里待得久了,即便此刻打开笼子也不肯飞出去,一蹦一跳地跃上他的掌心,低头专心啄食小米。麻雀这种鸟,虽然常见,不值什么,但性子惯来是烈的,一圈起来,宁可饿死也不肯稍有屈服。这只却不大一样,当日差点死在他手上,后面才不过几天功夫又与他亲近起来,记吃不记打。
他喜欢这样知情识趣的小东西,烈性子从来都是对着别人的,不是对着他的。
但似乎也给不了更多,只能止步于喜欢了。
0030 学士服
群里的视频处理得很快,刚开始还有错过的人好奇求私发,再过两天连问的人都没有了。就像是丢进水里的一颗小石子,短暂的涟漪过后,水面重归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孟臾回学校拍毕业照那天,伤口已经恢复了些。
谢鹤逸最近基本都在家里办公,连应酬也很少去,见孟臾换上白衬衣和短裙,兴致盎然地说要送她去学校,才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这人竟还不肯消停。孟臾立刻严辞拒绝:“你不要送我了。”见他面露不解,她解释了句,“我是无所谓,但你不怕热情的吃瓜群众再拍到你吗?”
谢鹤逸怔然,随即反应过来她到底在担忧什么,挑了下眉心,无所谓地轻笑:“随便拍,我倒要看看,谁能发出来。”
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为所欲为的样子,孟臾无语,皱眉坚持道:“反正不要。”
但谢鹤逸似乎是有事要忙,裴渊神色匆匆进来递电话给他,他看了眼屏幕的来电显示,便放过了孟臾,只说到时候拍好照片发过来给他看看。
天气很好,气温攀升。蓝天白云,像是宫崎骏电影里的画面。
孟臾没让司机送,打车来到学校,大概是热得缘故,她的伤口有些发痒,走进宿舍楼,筒子楼楼道里的阴凉才让她觉得好了点,刚舒口气,把手搭在门把上的瞬间,却清晰听到门内传来的声音。
严嘉不屑地说:“我早就知道她不简单,你们看她天天穿的戴的,都是高奢,随便一条手链要几万块。上次我问她,她还跟我嘴硬,说是朋友圈里买的假货,我眼没那么瘸,为什么不能大方承认啊?那不就是心里有鬼,来历不明的东西,自己也不好意思呗。”
接着是姚晓晓有些迟疑的声音:“不至于被……包养吧,那人可能是她家的亲戚呢,可能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不要一有点什么就往那方面想啊,再说了,我看孟臾也不像那种为了点钱就……内什么的人。”
严嘉不以为然地嗐了声,抬高音量,“诶呦小小,你太天真了吧,什么亲戚啊?孟臾是本地人,你们见过她的父母吗,听她提过吗?没有吧,那她这大学四年,周末、节假日,还有平时动不动就回的地方,是哪里呢……”
冯娉婷像是有些不耐烦,打断她,“嘉儿,你这么无凭无据地胡乱猜测不太好吧。我们都认识四年了,既然大家都是朋友,真有什么,你也该当小鱼的面说啊。”
“哎呀,我不过就是随意八卦一下嘛,你以为我们不说别人就不议论了?再说了,要真是清清白白的亲戚关系,为什么捂嘴啊,视频都被和谐了……”严嘉不服气地哼哼道。
那天孟臾受伤之后,没一一给她们回电话,只是在宿舍群里简单说了下是小伤而已,让她们不用担心,当时也没人追问,没想到还是被误解了……不过,好像也谈不上是误解。所以她既不能拂袖而去,也无法冲进去疯狂剖白,可这种事孟臾是从不往心里去的,她很早就学会了不活在别人的期待里,勒令自己释怀,也修成了一套能自洽的思维逻辑。
孟臾自认为没什么信仰,但这几年跟着谢鹤逸诵读经书,总归是会被影响的。
佛语有云,相由心生,境随心转。你的心是什么样子的,这个世界就是什么样子的,生活本就如此,无论做什么,做得好与坏,都会有人说三道四。没必要为难自己,也没必要改变别人。如此想着,孟臾便不再听下去,她做了个深呼吸,拧开门把手,自然而然地走进去。
交谈随着她进门的声音戛然而止,严嘉她们三个瞬间变脸,各自略带尴尬地将脸转向一旁,化妆的化妆,照镜子的照镜子,空气就这么沉默片刻,还是冯娉婷先开口打招呼,“……小鱼,你的学士服我帮你放桌上了。”
“嗯,看到了,谢谢哦。”孟臾语调稀松平常地向她道谢。
南大拍毕业照的学士服可以班级为单位租用,也可以个人在网上提前购买。前段时间收到通知时,姚晓晓提议买来留作纪念,说团购还有优惠,孟臾便随她们一起买了件,统一寄到了学校。
黑袍黄纹,粉色垂布,还赠送了个红色的蝴蝶结。
姚晓晓举起手边的微单晃了晃,主动凑过来说:“小鱼,我特意借了相机,一会儿咱们班合完影,我们再去操场互相拍照。”
孟臾点点头,笑着答应,“好。”
下午四点整,视传专业全体学生在学校图书馆门口的台阶前集合。
“看镜头,三,二,一。”
随着漫天飘飞的学士帽落地,孟臾四年的大学生活也即将落下帷幕。从成年开始,她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但吊诡的是,当这天真的快要到来时,她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难道是因为发现自己是爱他的,所以不舍得了吗?
孟臾不确定。
她将姚晓晓传过来的照片,认真挑选了几张自认为还满意的,发给谢鹤逸。
没过多久,这位原本一整天都不怎么看手机的人竟然破天荒地回复了微信给她,很简短的两行: